《無眼人》


    文/丁墨


    我們從那個地方逃離,是在春天。


    至今我還記得被劫持那天的情形。那是個晴天,空氣特別好。我在辦公室裏,跟一個同事起了爭執。


    她說:“你怎麽這麽固執呢?”


    我笑著答:“我就是這麽固執,怎麽樣?找外星人抓走我啊。”


    本來隻是一句玩笑話,可說完後,我就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很大的房間裏。旁邊還有別的人。周圍特別靜,大家低聲交談著。每個人的表情都很不安。從他們的穿著打扮,我可以推測出身份:公司小白領、老板、it宅男、小賣部少女……甚至還有兩頰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農民。


    這是怎麽回事呢?


    我跟旁邊的人聊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們也是突然就失去意識,然後被帶到了這裏。


    真是個糟透的消息。


    一切都是無聲而驚悚的。這樣在白而空的房子裏,耗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門打開了。


    不,不是一扇門。是這個房間的每一麵牆,都往後打開,許多扇的小門,通往……


    是籠子。


    銀色的、有很強烈科技感的纖細卻結實的金屬籠,出現在我們麵前。


    人群一陣騷動。


    “進去。一個籠子呆一個人。”有人用生澀的中文說道,但我們卻不知道聲音在哪裏。就在耳邊,就在頭頂。


    大家都靜默著。


    然後有人吼叫、抗議、暴怒起來。這個大“監獄”裏,喧囂一片。


    我在這一片吵鬧的海洋中,沉默了一會兒。我的眼淚流了下來。然後我低著頭,走進離我最近的一個籠子。“刷”一聲,牢門關上了。


    眾人都是一靜。


    有人又在空中說:“她做得很好。”


    後來,每個人都進了籠子,一人一個。


    一場安靜而望不到盡頭的噩夢,開始了。


    每天醒來時,會有食物出現在牢籠裏。煮的幹幹淨淨的米飯,煮熟的一片肉,一顆青菜,或者還搭配一塊土豆。沒什麽味道,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吃完早飯,牢籠門會打開,大家就可以在那個空房間裏散步。頭頂天花板有光,柔和的,像太陽。可我們都知道,那不是太陽。


    我們低聲交談,可是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要什麽?為什麽是我們?卻又不對我們做什麽,隻是把我們“圈養”起來。


    “是為了最後的宰殺嗎?”有個女孩驚恐地問。


    沒有人回答。


    就這樣呆著,直至我們感到餓了,又會有食物準時送到每一個牢房裏。然後是晚飯。然後我們滿懷心事地入睡。


    真的像一群被圈養的動物。


    我用指甲,輕輕地在牢籠上一道道地劃,終於劃出了很細的痕跡。以此作為計數。


    在我們被囚禁的第四十七天,“監獄”裏,又被送進來一群人。


    可笑的是,因為這樣的生活,我竟然感覺自己的腰圍還胖了一圈——被養胖了。


    起初,我們以為來的這群人,就是“他們”。當他們進入大房間時,我們全都沉默地望著他們。


    然後我被嚇得不輕。


    因為他們不是人。


    何以見得呢?他們的外形、身高、穿著打扮,跟我們這些人類,看起來沒有任何差別。可眼睛不一樣。


    他們沒有眼睛。


    眉毛下,是兩個黑色的空洞,甚至還能看到裏麵的金屬絲線。


    這絕對是一場噩夢,每個人都嚇得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們卻朝我們走來。是的,朝我們。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走向不同的牢籠,一個牢籠一個人。然後背對著我們,低上頭,關上了牢門。


    我的後背緊貼牆壁,看著我的這個“他”。


    “他”很高,至少一米八。穿著非常簡單的棉t恤和亞麻長褲,身材削瘦,手臂結實。頭發有點長,遮住了眼睛。


    他轉身望著我。


    我盡力不去望他的眼睛。


    “你好。”他輕聲說,那嗓音竟有點溫柔,“以後,我們一起生活。”


    這句話可以包含很多意思,我真的怕極了。


    很快,又到送午餐的時間了。這一次,送來的是兩份。他盤腿坐在地上,拿起一份,遞給我。我小心翼翼接過。


    我看到他開始吃。似乎不太會用筷子,也不太習慣味道,他微微皺起眉頭。


    我也低頭,開始一口一口扒飯。


    吃完之後,他柔聲說:“想出去走走嗎?”


    我不敢違抗他,低聲答:“好。”


    他牽起我的手。我渾身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手,這樣冰涼。像金屬——這念頭冒進我的腦海裏,我又立刻不深想了。可他的手,其實是非常柔軟的。


    這是非常詭異的一幕。那樣大而空的房間裏,有好幾對,沒有眼睛的“人”,牽著或者擁著我們在散步。


    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怎麽了?”他發覺了,低頭望著我。我看到他堪稱英俊的麵容上,那兩個空空如也的黑洞,轉過頭去:“沒事……啊!”


    他竟然打橫抱起了我,神色還有點焦急。在眾人的目光中,將我抱回牢房,放在床上。


    “我沒事……”我有點被嚇到了。


    “別哭……”他單膝跪在床頭,定定地望著我,“我會感到心疼。”


    “為什麽?”我問。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因為我被輸入的程序,就是愛你,和你生活在一起。”


    這一晚——或許是晚上吧——他是抱著我睡的。雖然什麽也沒有對我做,但是他的手,輕輕扣住我的。他讓我依偎在胸膛裏,我若稍微有閃躲,他會皺眉考上來。偶爾他會低頭,臉輕輕地在我的脖子上蹭。我毫不懷疑,他是不需要睡覺的。因為在黑暗裏,我總能感覺到,一雙眼睛始終注視著我。


    雖然他並沒有眼睛。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天。


    可悲而可恥的是,有他的陪伴,我竟然感覺日子沒有那麽孤獨無助了。他時時刻刻陪伴著我,他總是輕言細語。他關注我的一切喜怒哀樂,他總喜歡抱著我,跟我身體接觸。


    而我竟然習慣,在飯後被他抱到大腿上坐著。然後他一點點親我的耳朵,撫摸我的臉和脖子。像動物依偎著動物。但他卻不會有任何帶情欲的舉動。我猜他並不懂情欲是什麽。


    我甚至習慣直視他的“眼”。隻是當他低頭親吻我的臉時,那空洞的雙眼輕貼我的額頭,我還是會忍不住微微戰栗。


    我們第一次,一起看到“性”是在幾天後。我們隔壁的牢籠,那個公司女白領,終於忍不住,和她的“他”接吻了,吻得激烈又瘋狂。我全身冷汗,站在牢門前,傻傻的看著。


    然後他們發生了關係。


    那個“他”長得跟我的“他”,並不相同,隻是同樣擁有削瘦的體型、黑色的頭發和空洞的眼睛。那個“他”抱著女人,壓在床上。整個大房間裏,都能聽到肉體撞擊的聲音,還有她尖細亢奮的叫聲。


    我覺得這一幕糟糕透了。我退回到牆邊,偷偷地去看我的“他”。


    他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很快到了晚上。


    然而被白天的事影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我竟然聽到了很多、不止一處傳來曖昧的聲音。也許,大家的情緒都壓抑太久。也許,在這樣詭異的處境裏,道德、恐懼、矜持還算得了什麽呢?誰都需要發泄吧。


    黑暗中,他抱緊了我,手指慢慢扣在我的腰上。


    “你要嗎?”他問。


    我全身發冷,答:“不,不要。”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然後他把我的腿蜷起來,這樣的話,我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他懷裏。然後他的手掌輕輕壓在我的耳朵上,不動了。


    不像擁抱,更像是保護。把我跟那個迷亂、瘋狂的世界隔絕開。


    我的心裏難過極了。我想,為什麽他跟別的人,不同呢?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三十多天。


    我和他互相依賴著。是的,依賴。這真是個可怕的習慣。我習慣了坐在他懷裏發呆,習慣他低頭撥去我額前長長的頭發。習慣他陪著我散步,然後沒有別人會靠近。也習慣他親吻我。


    是的,親吻。在某天夜裏,他找到我的唇,吻了下來。冰涼的舌頭,先是輕輕地試探,後來就吻得很深。我拚命想要抗拒,他這次卻不依,扣著我不讓動。直至吻了個徹底,我甚至感覺自己的臉上發燙,他才鬆開。


    然後他用那漆黑的空眼望著我,說:“我看到他們,也在這樣。他們說這叫做’吻’。我吻你,你會感覺更好嗎?”


    我沒有回答。


    因為我居然不知道。


    然後他就開始每天吻我。


    可我知道,我心裏甚至是感激他的。不管他是基於何種目的,被送到這裏。可如果沒有他,我的生活又會變成什麽樣子?是他沒有讓我變成行屍走肉。


    而在牢籠外每一個人類,幾乎都與“他”發生關係,陷入肉欲的糜爛深淵時。他卻依然沒有強迫我,隻是在每天深夜裏,輕輕地捂著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你叫什麽名字?”有一次,我問他。


    他笑了一下答:“我沒有名字。”


    到了這天晚上,我倆抱著躺在床上時,他忽然低聲在我耳邊說:“我叫崔。”


    我愣了一下:“為什麽……”


    “這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他答,“你今天白天不是說過,你叫崔婉嗎?我想跟你,叫一樣的名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把頭輕輕枕在他的胳膊上。


    “你的願望是什麽,崔?”後來我又問他。


    “我的願望,就是永遠和你在一起。”每次說這句話時,他的臉上都露出溫柔得叫我怔忪的笑容。


    “崔,你呢?”他問我,“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我想要離開這裏,想要恢複自由,回到我原來的生活裏去。”


    他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幫你。”


    我震驚地望著他。周圍還是那麽嘈雜又安靜,空曠的房間,朦朧的光,有人在交配,有人在發呆,有人在哭泣,有人在笑。而他望著我,就像望著今生所愛。


    “我會幫你。”他湊到我耳邊上,“我會和你一起離開這裏。”


    我覺得一切變得瘋狂了。他是“他們”送來的人,他不是人類。可他被輸入的程序是愛我,然後他許諾會帶我離開。


    “你……到底是什麽?”我顫聲問。


    他有些不解:“我是崔啊。”


    “不……我是問,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他愣了一下,失笑:“我是人啊。”


    “可是你沒有眼睛!而且你還被輸入了程序!”我反駁。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握著我的手,微笑說:“沒有關係,崔,我會慢慢進化的。我會長出眼睛,然後,跟你一樣。”


    變故在數天後發生。我沒想到真的會有逃亡的機會,但這機會確實是來了。


    “監獄”裏發生了大火。沒人知道這火災是怎麽發生的,但當我醒來時,確實看到熊熊大火,已經燒燃了幾個人和幾個“他”。滾燙的火浪,從四麵八方朝我們衝擊過來。我被嚇得六神無主,能怎麽辦?在封閉監獄裏發生的火災,是意外,還是“他們”的安排?我們都會死,我們都會死!


    崔一把抱住了我:“別怕,我帶你出去。”我哭了:“怎麽出去?”他沉默,甚至咬了一下嘴唇,一籌莫展的樣子,像個真正的人。


    火浪撲過來了,他抱著我以背抵擋,我聽到火焰灼燒他的皮膚發出的聲音。


    “當心!”我驚呼。他皺眉,很疼的樣子,卻對我笑了一下。然後抱著我,跳出了我們的牢房。


    四處尋找。


    在這個被火點著的大籠子裏,尋找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出路。每當有火焰撲過來時,他都把我緊緊護在懷裏。我隻是頭發被燒焦了幾根,可他身上的那件t恤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我看著他空洞的雙眼,我看著他緊鎖的眉頭,我想哭,我用盡全力抱緊他。


    崔,我的崔。


    別的人,情況卻比我糟糕多了。我看到有跟崔一樣的“人”,緊緊扣著自己的伴侶,不許他逃跑。然後火焰吞噬了他們兩個;我也看到有“人”把伴侶丟在牢籠裏,不管不問,自己滿場跑尋找出路;我也看到有兩個人執手,一起被燒焦在牢籠裏……


    “崔……帶我出去!帶我出去!”我低吼道,“我不要死在這裏!”


    他沒說話,隻是用已經被燒得血肉模糊的雙臂,抱緊我。


    就像抱著今生至愛。


    後來我哭了。奇怪,我自問是那群人裏,最堅強最能適應的一個。我曾發誓一定要活到最後,直至無能為力。可自從他來了以後,為什麽我總是哭呢?


    因為他跟別的人,不一樣嗎?他們明明是相同的“人”,可他跟誰都不同。


    意識模糊的時候,我聽到了轟然倒塌的聲音。我仿佛看到前麵有一束光,從頭頂照射下來。我似乎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說:“崔,我帶你出去。”


    我想,也許隻是我妄想的美夢罷了。


    醒來時,我看到了光。


    非常耀眼溫柔的光。然後是草地,一望無際的草地。藍天,白雲。


    崔就坐在我的身邊,雙手搭在膝蓋上,抬頭正望著太陽。非常安靜的模樣。於是我明白這一切不是一場夢,我的被劫持,我的牢籠生涯,他的溫柔嗬護,以及我們最終的趁亂逃離。


    我一下子張開雙臂,抱緊了他。他也緊緊抱著我。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陽光下看起來也像普通人一樣。


    “崔,我們真的逃出來了?”我顫聲問。


    “是的。”他低頭親吻我,“崔,我達成了你的願望。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們一直在逃亡。為了避免被“他們”找到,我們離開空曠的原野,回到城市裏。我指使崔偷來了新的衣服,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偏愛白大褂,偷了醫生的裝扮。看著他穿著白衣,挺拔地站在人群中,劉海遮住他的眼,我隻覺得恍然如夢。


    我們先坐汽車,再換地鐵、公交、坐船……隻要是能交通工具,我們都嚐試了。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要逃到哪裏,一直逃一直逃。十多天之後,我們才在一個偏僻的小鎮落腳。


    就在這時,崔的眼睛長出來了,真的跟他說的一樣。隻是還隻有白色的眼睛,隱約的瞳仁。可我一點都不覺得恐怖,我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我竟然這麽這麽期望,期望他的眼睛早點全長出來。


    他戴了一副墨鏡,隻說雙眼怕光,這樣就不會引人注意。我們在小鎮隱姓埋名、打著零工,竟然也有了臨時的棲身之所。


    我也曾想過,這一切,會不會是“他們”的陰謀,崔真的會背叛他們嗎?既然崔是機器人,他們真的掌握不了他的行蹤嗎?可轉念又一想,有這個必要嗎?我隻是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人,他們若要抓捕,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讓崔來欺騙我。


    而且,直覺告訴我。他不會欺騙我。


    我不信。


    我們發生關係,是在到小鎮後的十來天。那天我們終於租下了一個簡陋的小房子,並且都找到了臨時工作。那天晚上,我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對他說:“崔,我希望日子就這樣下去。永遠不被他們找到。外麵哪怕一絲自由的空氣,也比牢籠裏的安穩日子珍貴。”


    “是嗎?”他低頭看著我,用那雙已經長出針尖般黑色瞳仁的眼睛,“你願意就這樣永遠和我在一起?”


    我有點想哭,抬頭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還有我眼前這個曾經無眼的男人。


    “我願意。”我回答他。


    他似乎很高興,低頭開始一遍遍地親吻我。我也被他親得有些情動,身體燥熱又潮濕。後來他咬在我的鎖骨上,問:“我可以嗎?可以對你做相同的事情嗎?像其他人一樣。”


    我輕輕“嗯”了一聲。


    直到這個晚上,我才感受到崔對我的情感,抑或是欲望,有多強烈。他是生澀的,也是堅硬的。他像一把尖刀,把我的身體貫穿。令我又疼又快樂。一切感覺都那麽極致。他一直做到了早上。他抱著我說:“崔,這種感覺,真的是棒極了。你讓我很快樂,從來沒有的快樂。”


    “你快樂嗎?”他問。


    “嗯。”我的臉在發燒。


    於是他笑了,又說:“崔,等我的眼睛完全長出來,你親一親我的眼睛好不好?就像我親吻你的。”


    我抬起頭,吻在他的眼瞼上。他一動不動,把我抱得很緊。我看著他低垂的眼眸,為什麽我看到了水光?就好像也有淚水,快要流下來。


    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


    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崔很聰明,學什麽都很快。他的眼睛也長好了,現在他可以站在陽光下,像普通人一樣。小鎮裏很多人都喜歡他,但他隻喜歡我,大家都說我的先生,眼裏隻有我。而我利用曾經所學,在小鎮找了份穩定工作。我們搬進更大更舒適的房子裏,我們像普通情侶那樣生活,下班了也會去看場電影,吃一頓好吃的飯菜。周末我們租車,崔很快學會了開車,我們開車去郊外,靜靜看流星墜落、野花盛開。


    我覺得自己幾乎迷失在這樣的安穩生活裏。


    可另一個我,其實每每在午夜輪回時,拷問我自己。就這樣跟過去斷了聯係嗎?依然不敢跟家人朋友聯係?就這樣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給崔?他實際上,並不是人。


    可是,他愛我啊。


    我想他的愛,是真的。


    崔越來越聰明,也越來越像一個人。他察覺了我的迷惘,於是跟我粘得更緊,深夜裏更加熱烈地要我。


    我想我離不開他,就像他也離不開我。


    “他們”到來,正是在一年後的某個午後。


    我和崔正在家裏,我做飯給他吃,他坐在桌前看報紙。


    然後家門就自己打開了。


    我看到有幾個人走了進來。


    詭異的事就這樣發生,我明明看到了幾個人,可是我卻看不清他們的臉。看不清,就像眼前隔著一團迷霧,我看不清他們的具體位置,但我知道他們存在。


    崔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一把拉著我的手,將我推到身後。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讓我先跑。可是我的雙腿就像灌了鉛,動不了。


    “不要傷害她!”他吼道。


    他們抓住了他。


    他甚至還揮拳打倒了他們其中一個,我聽到有人低聲說:“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然後他被打倒了。我尖叫著想要撲過去,有人卻抓住了我,我瞬間全身不能動。隻能看到一個人走到他麵前,不知道伸手按了他身上哪裏,我聽到他低低喚了聲:“崔……”我看到他就像一團爛泥,瞬間軟了下來。那不是人類可以彎曲成的形狀,他就像一座積木,原地塌了下去。


    我大哭著,他們也抓住了我。我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後來的意識,一直是模糊的。昏昏欲睡間,我似乎被帶到了一個全白的房間。燈光照在頭頂。我看到幾個穿著全身防護服的人,不高,全都像侏儒。


    我看到了手術刀。我嘶啞著嗓子說:“不要……”


    崔、崔……我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崔,救我。


    崔,把崔還給我……


    沒有用,我竟然特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被人切開了,卻感覺不到任何痛。就好像隻是身體上被人拉開了一道細細的拉鏈。我意識模糊,又哭又笑。我想我再也無法擁有崔了,擁有我自己了。


    ……


    我不知道自己再次醒來,是在多少時間之後。可我看到眼前的一幕,就驚呆了。


    我坐在辦公室裏,趴著在睡覺。頭頂是平靜的燈光,空調呼呼地吹。跟我起過爭執的同事,臉色還不太好看地從我桌前經過。


    我一下子站起來,惹來同事們驚訝的目光。我看向牆上的日曆,有人在旁邊提醒:“崔婉,馬上要開會了,趕緊走。”


    我呆呆地站著,一直站著。我不顧旁人的目光,伸手摸向衣服下,自己的腹部。


    我摸到了很細很長的一條疤痕。


    日子竟然就這樣風平浪靜地往前推移了。


    “他們”再也沒有出現過。我住在原來的房子裏,我擁有父母、朋友、同事……一切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上司還會周末打電話叫我去加班,朋友怪我最近太沉默都不出去玩,父母隔三差五跑到我這裏,幫我收拾房間做飯,順帶怪我怎麽還不找個男朋友……


    我一直沉默。沉默得令他們所有人擔心又害怕。我在半夜抱著自己哭出聲音,我望著星空卻不知道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


    後來我辭去了工作,也換了房子。在半年之後,我才重新去找工作,重新跟朋友們聯係。他們鬆了口氣說我終於好了,他們說我還是變得比以前安靜了許多,沒人知道我真正在想什麽。


    我一直擔心他們會不會再來。到了第三年的年終,我想他們真的不會再來了。


    身邊一直有朋友戀愛、結婚、生子。我也不乏追求者。可每當我閉上眼,仿佛就會看到那雙空洞的眼睛,在黑暗裏注視著我。有時候半夜夢醒,仿佛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懷抱和臂膀殘存的溫度。他用微涼的手掌,捂住我的眼睛和耳朵,說:“我叫崔……我的願望,是永遠和你在一起。”


    我終於哭出了聲音。


    那天,是個大晴天。我下了班,回到家裏。那件事已經過去七年了,我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我依然孑然一生。


    我現在住的,是一幢獨立的小房子,靠我自己的努力買的。我在廚房洗菜、切菜,給自己做一頓簡單而可口的晚餐。


    我忽然聽到,門口花園裏有動靜。似乎有人來了。


    我放下菜,慢慢走到門口。


    陽光還很大,那個人背對著我,在花園草地裏坐下了。灰色的t恤,削瘦的身材,黑色的短發,劉海遮住了眼睛。似乎也聽到了我的動靜,他慢慢轉過頭來。


    黑色的瞳仁,在陽光下那麽清澈明亮。


    我抬起手,捂住自己臉上的淚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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