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彩奪目


    我站在輝煌的帝國大廈頂層,頭頂是輕若薄紗的流雲,麵前是燈光閃爍成銀色的刺眼的海。


    眼前的記者們,比鴨子還要吵鬧,他們熱烈的追問著猜疑著,想要從帝國最年輕的上將身上,挖掘更多軍事信息和秘聞八卦。而我沉默看著他們陌生的臉,內心泛起的,除了平靜的滿足。卻還有些許失落。


    一切不必想,不必說。我明白那一抹失落是為了什麽。


    因為在我關維淩刻板而熱血的人生,曾經遇到過一個女人。她像彩虹,光彩照人。


    雖然她並不屬於我。


    有時我會高興,因為我是最先遇到她那個。比他早,也比他早,比他們都早。我看到過他們不曾看到的她,那一襲婀娜的軍裝,那一臉囂張的傲慢,是我最早的珍藏。


    那一晚的夜色,鬼魅般暗藏殺機。手下高官子弟傲慢自大,惹毛了獸族。我早聽聞第五大隊的大名,領頭的叫大武,聽說陰險狡詐無比。打仗不怎麽厲害,很會逃跑,也很會誆騙敲詐——活脫脫流氓市井。即使獸族已經衰敗,我還是會對這樣的匪兵不屑一顧。


    可她出現了。烏黑長發、尖尖小臉,扛著一把重型衝鋒槍。當熾亮的探照燈打過去,我看到她趾高氣昂的臉,以為自己眼花;而當她張開雙臂,讓我檢查她的身體,我的心沒來由一動。


    我想起一句古語——


    纖腰不盈一握。


    軍隊裏不是沒有女兵,也不是沒有女人。她們有的粗魯,有的妖豔,有的冷酷,有的溫柔。可沒有一個像她一樣,有最澄澈的笑,最剛毅的眼神和最落寞的身影。


    是的。


    當她扛著衝鋒槍,趴在一隻白虎上,似乎昏昏欲睡。而我雙手被縛,我的身後,十五名人類士兵,被她麾下一群迅猛野獸圍困。


    我站在獸群中,看著她慢慢抬頭的頭,看著她比月色還要清澈的沉靜雙眼,忽然察覺到她身上無所不在的落寞。


    從沒人覺得她會落寞;哪怕她不幸被喪屍王羞辱;哪怕她沉默而悲傷的為元帥守衛著混亂的帝都。她的身上從來隻有痞氣、剛強和悲傷,卻從沒有落寞。我想,或許那隻是我眼中的許暮朝。


    也或許,從第一次遇見她開始,我的眼中,就盛滿了落寞。唯有我知曉怦然心動的滋味,是那樣清甜而難過。


    與敏鴻不同,我和元帥大概屬於一類人——不善言辭、不懂主動。敏鴻曾經笑言,如果我們同時喜歡一個女人,那他要抱歉了。因為在我們還隻會默默注視時,他或許已經哄得那姑娘願意為他生下兒子。確實,從小敏鴻就更受女孩歡迎。我曾經對他的伎倆不屑一顧,我認為愛情應當是兩情相悅一切盡在不言中。可是在遇到許暮朝很久後,有時我的腦海,也會隱約閃過念頭——如果我也像謝敏鴻那樣會追女孩,那是不是,有可能,有一丁點的可能——她也會愛上我?


    隻是愛情和人生,從來沒有假設。在聽聞喪屍王為了她從機械王手中橫刀奪愛的時候,我看著眼前她的照片——這個對於人類來說很神秘的半獸女人——我的心中,默默的有些不甘。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也一定不會讓機械王玷汙她哪怕一根手指;


    如果是我,也會想要站在她的身前,想要擁她入懷。


    我痛恨自己天生不擅言辭。雖然為了她,我第一次鑽了元帥軍令的空子,帶領部隊去營救她,雖然那時,種種表象看來,她背離了與人類的盟約,她罪該萬死。可我卻不惜深入獸族腹地,帶著我的精英,站在山坡上,等著對她的營救。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的半獸體質價值萬金,因為她或許有阿厲的消息。


    可是我心裏,我的私心,深深知道,不是因為利益。


    我想要保護她,這個女人。我想要讓她知道我的心意,我朦朧的,卻微甜的心意。


    我在愛情裏,既不善言辭,更算不上聰明。所以在那時,我隻是直覺想要離她更近,想要讓她看到我,想要她平平安安,不受顛沛流離之苦。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這就是愛情。


    隻是原來,關心她的,從來就不止我。甚至輪也不一定輪得到我。


    人類、喪屍、獸族,機械人。四個種族,第一次在這樣小的範圍內同時出現——隻為了這個女人。而我,不過是區區一方。之前數日,我在心中默默幻想的畫麵,獨立死戰營救了她,懷抱她的嬌軀,觸摸她的秀發,那英雄救美的場景,沒有機會實現。


    不管我看多少部關於愛情的老電影,也學不會討巧。這樣庸俗老套的橋段,已是我的極限。可即使這樣,我也沒有機會實現。


    而當我親手將她送到帝都,送到元帥身邊。當她蘇醒那日,我看著她一臉鄙夷憤怒,像一隻炸毛的小獅子,為自己前些日子被當成小白鼠實驗而憤憤不平。


    可她握住了元帥的手。她的身軀,微微靠在元帥的胸膛,她的長發,那黑如潑墨的長發,纏繞在元帥的臂彎。


    而從來冷酷無情的元帥,跟我同樣不擅言辭的元帥,卻第一次沒有推開。


    而我心中,焦躁沒來由一絲一絲一點一點攀爬。最後匯集成沉默的河流,它不會言語,卻淌滿我的心。從那日起,無所不在。


    也是從那日起,我才發現自可能喜歡這個女人了。


    她一點不像我的夢中情人。她不是名門閨秀,她是半獸;她不夠聰明溫婉,卻足夠滑頭無賴;她絕不是賢妻良母,卻指揮十萬獸人威脅人類,兵臨城下生靈塗炭。


    可就是她了。平靜的她,耀眼的她。


    酒會那晚,我和謝敏鴻站在庭院的入口等待。他露出狹促的笑:“千萬別被那個半獸女人迷住!”我心中微驚,卻平靜的無視謝敏鴻。我很能控製自己,哪怕是好感和喜歡,都能沉穩控製。


    這樣想著,我抬頭,看到了一臉清澈笑容,牛奶般溫柔白皙,卻擁有最純潔光澤的她。


    在這一刹那,我幾乎忘記了呼吸,看著她略有些拘謹的環顧一周,然後目光停在我身上——


    她像一輪清新的明月,款款向我靠近。而我看著她嘴角慢慢漾起的篤定的笑,隻覺得自己的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之後的生活,變得格外簡單。


    我看著她誤解元帥的身份;看著她為救元帥,渾身是血躺在元帥懷中;看著她每天低著頭,委委屈屈被元帥當成仆人使喚;看著她康都歸來,一臉蒼白的走入元帥的房間,走出時,憔悴的容顏,卻終於染上紅暈……


    我是這樣平靜的看著這一切。盡管每件與她相關的事情發生時,我都有十分正常且合適的反應——我不揭穿元帥的身份;我為了元帥遇襲而火冒三丈;我對整日被留在元帥書房的她,視而不見;我遠遠站著,看著她與元帥的感情悄無聲息的滋生……


    我以元帥心腹身份,在維護元帥前提之下,保護他們的愛情。隻是當我看到她哭,看到她笑,卻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我心中無聲呐喊。仿佛有另一個關維淩,邪惡的關維淩,想要罔顧君臣大義,想要橫刀奪愛,想要強取豪奪。


    想要她,毫不退縮毫無顧忌。那個關維淩,不會把她讓給任何人。因為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讓那個關維淩出現,所以他在我心裏,滋生的更加沉默而瘋狂。


    然而即使有元帥的保護,卻依然不能給她安穩。當元帥遇襲的警報聲響起,當我看著元帥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我頭一次覺得自己要發瘋!元帥怎麽能受傷?!他怎麽可以受傷!?他絕對不可以死!


    我的雙眼瞬間淚水滾滾,隻覺得連指間都無法控製的顫抖著,胸膛心口就像被無形的刀淩遲著,窒息難受。我在這一刹那忽然明白,那個企圖逾越的關維淩,為什麽永遠不可能出現。


    因為我愛的女人,跟生命一樣重要。


    而元帥,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任何人想要傷害元帥,除非踏過關維淩的血肉屍骨!即使那個人是我愛的人,即使那個人,是元帥愛若生命的人。這是我關氏家族永不磨滅的意誌,這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所以我掏出槍。我瞬間有高燒不退的暈眩感,看著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她發絲淩亂的鬢角。


    “叛徒嗎?你是叛徒嗎?”我用從沒有過的尖利而嘶啞的聲音,逼問著她。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猙獰,因為站在我對麵的護士驚呆了。


    可她仿佛毫不察覺,她的眼中,我、其他人似乎根本不存在。她隻是呆呆望著元帥,仿佛已經望了一輩子。


    我一下子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幹——她怎麽可能是叛徒?她……是這樣的,看著他。


    元帥,我會保護她,就像保護你。


    元帥陷入沉睡,她回到帝都,我留在前線。懦夫才會拋棄責任——我已下定決心,等元帥醒來,我再在他麵前結束我的生命謝罪。而她?或許消沉?或許愧疚?或許……


    可都不是。


    敏鴻在電話裏,無奈的搖頭。


    “許暮朝她……”他露出有些怪異的神色,“無法無天了……”


    掛掉電話,我重新回到作戰指揮部。身邊年輕的參謀望著我的臉色,居然有點激動。


    “多日沒見您笑了。”他說,“還是謝大人有本事,一個電話居然能讓大人您不再皺眉。”


    我這才意識到,手竟然摸到自己唇邊——是嗎?我已嚴肅了多日?


    我望著帝都的方向,暗暗在心中發誓。一定替元帥大人守住帝都。一定遠遠的守護……暮朝!


    可我真是高興得太早。


    暮朝被明泓抓走了!就在我眼前!我聽到她幾乎是哭著對明泓吼道:“放了他們!求你放了他們!”


    而我們就真的被放了,眼睜睜束手無措看她被明泓抱在懷裏,看著機械人潮水般的消退。


    我站在原地,雙腿已經脫力,渾身已經麻木。身邊的士兵推搡著緊張著,把我推向與她相反的方向;大武猛然跪在地上,哭天搶地嘶吼著什麽。而我眼中終於泛起淚水。


    我幾乎是爬著上了飛機,爬著到了元帥的房間。我跪在元帥的床前,我發現我這樣難過,這樣痛恨自己。


    “對不起!大人……來不及了!如果她被改造成機械人……”


    我隻覺得滿心都是她孤獨的身影,我的腦海裏,滿滿鐫刻“許暮朝”這個名字,我恨不得可以插翅到她身邊甚至為她去死——


    我愛的女人,我沉默而不為人知的深愛著的女人,隻要你能平安回來,我願意用一切交換——


    除了我的忠誠。


    而英雄終究會蘇醒,這個傳奇的半獸女人,也終於會獲得自己的幸福。隻是當一切塵埃落定,我看著她昏迷著,被元帥抱著下了飛機,抱進自己的房間;我得知她完好無損,從此元帥再不可能讓她冒一丁點風險。我為她高興,為他們高興。


    曾經求死的心,卻因為他們的幸福而淡去。不是因為我關維淩貪生怕死,元帥或者她一句話,我可以肝腦塗地。我隻是還想守護著他們,不讓他們受一丁點打擾,讓他們永遠幸福。


    隻是時光如梭,轉眼她已是少婦,而元帥少年般的容顏,也終於有了幾分厚重端凝。


    而我可以站在這裏,站在帝**界之巔,心情平靜。隻是望著滿目喧囂的閃光燈,聽著記者們嘈雜的追問,我的腦海中,卻突兀的閃過一段很寧靜的台詞。


    那是一部老電影。我十五歲時看過的,一百多年的電影。那時代的人,有著平和的微笑和愛情。不像這個時代,連悲哀的暗戀,都有幾分沉重。


    那段台詞是這樣說的:


    “有些人會漸露平庸;


    有些人會小有所成;


    還有人會出類拔萃;


    但你偶爾才能遇上一個光彩奪目的人。


    當你真正遇到這一刻,才能明白其中的美好。”


    我愛的人,她光彩照人。因為她的出現,我的人生,從此安靜而孤獨,沉默而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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