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你得罪的德清和尚,在潁川乃至整個潁川勢力頗大;你跟他打官司,他不光能讓你死,還能讓你死得很難看。”男人在雪地裏大步流星。


    白素一溜小跑,咬定韓攻不放:“先生曾任職廷尉,深諳律法,定會有應對之道吧。”


    “不要。”青花油紙傘停下來,掀開了一角。


    風雪中男子的青絲如煙絮般飛舞著,左邊鬢角留下一束特別長的頭發,用手輕輕地撥動著,整個人恍如冰中玉樹,瀟灑裹了身紅塵。


    ——竟生了副顛倒眾生的美貌。


    韓攻俯下身來,笑容迷人,眉目生輝:


    “不,一點求人的態度都沒有,一點好處都沒有,大爺最煩這些明著仿佛在成全你暗著卻在坑害你的堂皇說法。你這奸詐的小鬼身懷絕藝,搗亂寺廟結仇了僧眾,卻想來拖大爺下水。”


    說罷伸出手,溫柔地捏了捏白素凍得發白的小臉蛋。


    然後回頭:“阿武,她好像要走了。送客。”


    那屋裏便跑出一列下人,其中一個書童打扮的少年上前來攔白素:“小姑娘,天冷了吧,我送你回家。你家住哪裏啊?”


    白素心道這人雖然看似刻薄無禮,可是觀察入微心明如鏡,絕非等閑之輩,更加堅定了要求助於他的決心,不顧阿武的阻攔,在他身後大叫:


    “先生手眼通天,救我輕而易舉,何不做這順水人情呢;我的確會一點功夫傍身,如果先生救了我,日後必有報答!”


    “嘁,和尚勢力大,老子也怕的啊。”


    韓攻滿不在乎,邁開腿,優哉遊哉走開。


    白素傷口忽然崩裂,劇痛襲來,慍怒地捂住心口:“韓攻,你當真要見死不救嗎?投桃報李,總歸有你用得著我的時候!”


    韓攻沒回頭,舉手晃了晃五根長指,表示再見再也不見。


    他哼著小曲悠哉進了屋,白素卻在門口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1:


    韓攻:哇哈哈哈哈哈!想當年剛見麵的時候,我在我老婆麵前是何等的高傲、冰冷、威風!她跪在我麵前苦苦哀求,我卻紋絲不動,簡直要多爽有多爽!


    溫越蔡季程放(用力點頭):嗯嗯嗯……


    屋裏傳來聲音:韓瘋子,打個洗jo水磨蹭半宿,搓衣板沒跪巴適?今晚想接著打地鋪?


    韓攻(一溜煙的):哎唷老婆大人我來啦!


    ☆、惹上麻煩


    005


    夜裏,大雪漸止,隻剩下北風孤鳴呼嘯著在城中遊走,穿街過巷吹入雲林書院。


    白素漸漸恢複了意識,睜開眼睛。


    “醒了醒了。”身邊一陣騷動。那叫做阿武的書童高興湊上來觀察,興奮回頭:“少主人,王嫗,她沒死!”


    便有一個穿水紋靛青襦裙的老嫗走來,她裹著一件絲棉夾襖,臉上皺紋風霜刀刻,板著麵孔:“快過年了不許說那不吉利的話,年輕人嘴上沒個把門。”說罷伸出暖烘烘的手,來探白素額頭。


    白素坐起,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梨花長榻上。


    “唉,衙門的人真是黑不見天了,連個娃娃都不肯放過,”王嫗歎道,“好了,你起來進些東西罷。”


    這王嫗乃是韓園中的一個老仆,過去負責三少主人韓攻的飲食起居,自打韓攻搬出韓園來到雲林書院的茅舍常住以後,王嫗便隔三差五地過來打點一番日常。方才正是她看見白素倒在雪地裏,才叫阿武把人搬進來烤火。


    白素被帶到外間,生了炭爐的室內暖若春光,桌上擺滿現做的菜肴。


    韓攻沐浴更衣從臥室裏頭走出來,穿了件點淡白梅鑲嵌金絲邊的嫩黃綢服,一邊拴著襟口紐扣,一粒一粒將那修長光潔的鎖骨遮起:“嫗,您正該天天都來,阿武做的東西喂畜生都嫌粗糙。”


    阿武在一邊聽了委屈,自己不過一個低級書童,隻會幹點粗使活計,叫他去下廚本就難如登天。


    王嫗做過韓攻的乳娘,一直以來親若母子,此刻反而幫著阿武道:“少主人為難阿武做什麽,隻要您回到韓園,什麽山珍海味吃不著,何必在這受苦難。”韓攻笑而不語坐到桌前。


    王嫗見他不接話,又試探詢問道:“這除夕也快到了,不若就搬回府裏住,夫人她很掛念……”“吃飯。”韓攻端起了碗筷。


    王嫗不說話了,歎一口氣,然後轉頭,看見了呆呆站在一旁的白素,忙舒展臉色道:“你也過來吃吧。”既然不是在韓園,就不必講太多規矩,她雙手一端,將白素抱上了凳子。


    白素沒動筷。韓攻麵前雞鴨魚肉,她碗裏卻隻得一個饅頭。


    阿武也來關懷,悄聲道:“小姑娘你別拘謹,這我親手發的饅頭。”——果然看起來像塊石頭。


    王嫗站在一邊布菜,給白素夾了一塊雞中翅:“快吃罷。”


    白素去接,韓攻的筷子伸過來,中道劫走了雞翅膀:“不準給她吃,這小不點狡詐得很,嘴裏沒句實話。”說罷,還在她碗上敲了敲:“趕緊吃,吃完了滾。”


    白素放下筷子,看著韓攻,一板一眼說道:“我本是道宗南派的弟子,因為師父遭人暗算遇害,我也隻好被迫從門派逃出來,不幸又被拐賣;如果你現在趕我出去,我不是被那隆通寺的壞和尚們抓走害死,就是凍死;如果你願意收留我,就是救我一命,日後必會報答。”


    阿武驚訝道:“啊呀少主人,您瞧她伶牙俐齒對答如流,真是聰明可愛。”


    “可愛個屁,扯了一堆,名字都沒交代,藏頭露尾非善類。”


    白素一眼望見邊上的鬆枝木蠟燭台,一本正經地胡謅:“我無父無母,師兄們都喊我小蠟燭。”


    阿武聽了又忍不住插嘴:“少主人,她身世也怪可憐的,不如就幫他一把吧。”


    “老子閑著沒事麽,何必去幫她?不幫!你的話怎麽這麽多,看來晚飯也不用吃了。”阿武悻悻閉嘴。


    王嫗道:“那些和尚平日裏為非作歹,老身亦所耳聞;而且這一回老身來的時候,竟然看見他們帶了許多兵器,將書院給圍困住了,這分明是不把韓家放在眼裏;唉,夫人若知道了,定要擔心少主人的安危了……”


    韓攻停了碗筷:“書院被困了?”


    “是啊是啊,所有的出口都被封了,”阿武搶著回答,“程公子現在還在大門口和他們對峙呢。”


    ……


    淩晨三鼓,寒星漫天。


    雲林書院門口,和尚們三五成群地擠在一團,幾根火把棍已經不足以禦寒,那些僧人煎熬不堪,便在書院門口的道路旁支起帳篷,搭了臨時取暖的火堆。


    了成和尚也沒想到書院的老板溫越膽子這麽大,居然收留那小鬼如此之久,心中暗暗地記上了溫家;再看一眼門口天神下凡一般佇立的程放,幾個時辰過去了,這人竟不動如山一般始終守在那裏;了成咬牙,把程家也劃入了仇人小本本。


    如鉤曉月下,吱呀一聲,程放身後的大門打開了。


    了成一個激靈,振作精神,僧人也紛紛重新拾起兵器。


    程放的嘴唇已經凍得發白,但他回過頭,卻笑容一展:“師昀來了。”


    了成大吃一驚——韓家三郎韓攻?


    隻見那大門口出來一群家丁,舉著火把分列一字排開,明晃晃地照著頭頂的金漆招牌。耀眼的火光中,一錦衫銀裘的青年大步流星邁過門檻。


    了成急忙迎上前,滿臉堆笑,準備打招呼。“韓……”


    韓攻視而不見,跟他擦肩而過。


    了成一愣,隨即跟在他後麵,腆著臉堆著笑問:“師昀先生這是要去哪?”


    “大爺辦事,你管不著。”


    了成一窒,沒臉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回頭,突然看見王嫗和阿武一人一邊,拎著白素也跨出了門檻,臉色頓時陰沉。


    “師昀先生,這個孩子是隆通寺購買的私產……”


    韓攻衣袂飄飄,步步生姿:“禿驢,我知道你來幹什麽的,大爺我今天不跟你找麻煩,趁早滾一邊去,叫德清出來,否則拿你開刀。”


    了成徹底懵了,呆看韓攻滿身清輝地立在月光下,嘴角浮著微微冷笑,氣勢傲雪欺霜。


    “小徒無知無畏,先生當世高人,又何必逞口舌之劍欲殺我徒呢?”


    突如其來的語聲中,德清主持鬼魅般從眾僧中一掠而出。


    隆通寺為了抓住白素,可謂傾巢而出。德清也早已來此壓陣,隻是一直在帳篷中觀望局勢。見到韓攻親自出馬,他也便現身以對。


    韓攻看見德清,唇角微牽,煦若春風:“主持大師,好久不見啊。”


    “師昀先生別來無恙,”德清雙手合十,微微俯身,“記得上次見到先生,是前年臘月初九,在郡丞盧大人的私宴上,先生好酒量,三壇翠禧白麵不改色,最愛飲的是東山梅酒,對罷?”


    “啊哈哈,那會大師你也不差,聽說宴散後和獨步天香樓的紅檀白檀青檀連戰晝夜不休呢。”


    德清和尚頓有些接不上話。


    還沒等他轉過彎,韓攻的一隻手,已親熱地搭住德清肩膀,在耳邊小聲:“聽聞大師遇到些麻煩,怎麽樣,盡管說來,必定為你經營周全。”


    德清和尚聽了,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這潁川郡的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貴族和豪強們難免會有摩擦走火的時候,可是基本的規則大家心裏頭都清楚,不會把對方往死裏得罪,更不可能掀了人家的房梁。


    看來這韓攻是個識時務之人。德清和尚亦壓低聲音:“是一些棘手的小事,不過也不勞煩先生,隻要把這個妖童交給老衲……”說著回頭去看白素。


    白素皺起眉,怎麽看韓攻和那個臭禿驢這般親熱。王嫗將暖呼呼的大手按在她頭頂:“放心,有少主人在,這沒人能欺負咱們。”


    “哎呀這可難辦,大師您要星星要月亮,韓某赴湯蹈火衝鋒陷陣在所不辭,可是這小屁孩嘛……剛和我簽了賣身契,已是我韓攻的人了。”


    德清和尚一怔,感覺味道不對:“這樣,老衲願出十倍……不,二十倍價錢,同師昀先生買這孩子。”


    韓攻驚訝極了,回過頭,對白素稀奇打量:“大師,這你都要啊?毛還沒長齊,沒胸沒屁股的。”白素衝他咬緊了後槽牙。


    德清尷尬至極,改口道:“實不相瞞,莫看這娃兒人畜無害,其實卻是一個妖物,在我寺中殺人放火,傷我佛門弟子;先生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蒙蔽。”


    “那倒有趣了,這些日江流老弟正在撰寫一本《雲林怪談》,豈不是可以拿她來研究研究。”


    站在人群中的書院老板溫越白眼朝天——姓韓的,你找麻煩,何苦帶上我和我的書院。


    話至此處,德清已經徹底明白了韓攻的真正態度,冷冷一笑,厲聲道:“韓師昀,韓公子,韓先生!老衲素來敬重你韓氏一族治學出眾、德行高超,從未有過半點得罪;但這小孩與我隆通寺已結下血仇,我一定要拿她回去治罪;誰若包庇於她,等於是跟我隆通寺過不去,即使通天的門閥,老衲也不會屈於權貴威勢而相讓半步。”


    韓攻露出吃驚之色:“哎呀,簡直阿彌陀佛,善惡理當有報,我韓攻怎麽會阻止懲惡揚善呢?”


    “那你什麽意思。”


    “法從國出,我朝自有法以來,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既然要定一個人的罪,那就上衙門評斷吧。否則讓人說大師你濫用私刑,多不好,私設公堂,可是觸犯了七科,按律輕則遷刑,重則可以棄市。”


    韓攻一番話說罷,含笑抬起雙眸,其光冷似秋潭,更勝刀劍鋒芒畢現。


    德清像被人用話鋒砍了一刀,心中隱隱感覺到了恐慌,然而更多地卻是不肯認輸的僥幸,他死死盯住麵前的人,眼中凝聚起了可怕的殺意。他和郡都尉裴轍乃把子兄弟,衙門上下全都是眼線,韓家就算盛名冠世,如今也沒有一個在朝為官的人為靠,憑什麽怕他?


    “既然韓先生仗勢欺人,我隆通寺眾僧也絕不會屈服,那就對簿公堂吧!”


    “好啊,七日後衙門口見。”


    隆通寺的和尚們撤退了,雲林書院終於得以解困。


    白素跟在眾人之中,一路看他們簇擁著韓攻興高采烈地說話——


    大冷的天,溫越滿麵通紅地走著,臉冒熱汗:“丹青老弟,我剛剛聽到了什麽?隆通寺的老和尚,說要跟師昀打官司!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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