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攻在祠堂院裏挑了間東南朝向的大屋,書童阿武住在相通的耳間。


    白素因為還沒有訓練好,於是被王嫗安排住在和韓攻相鄰的偏房,繼續跟著采薇學習如何做一個得體的丫鬟。采薇拿了本韓氏家訓來每天給白素念一段,要她背誦,白素裝作不識字,丟在枕頭一邊。


    這夜大年三十,整個許昌城都徹夜燈火通明,鞭炮聲此起彼伏,白素一個人在屋裏練了整晚的功。


    早晨起來,院子裏滿是大紅的鞭炮屑,按規矩年初一不能打掃泄了財氣,下人們正簡單地將積雪和鞭炮屑掃至道路兩旁。白素跟采薇一人捧一隻彩蝶藍小瓷碗,給院壩上的鸚哥喂食。


    那鳥學舌,聽見有陌生人來,立刻撲扇翅膀,在籠中鬧騰起來:“吾齋之中,不尚虛禮!不尚虛禮!”


    白素朝院門看去,隻見一行人從正廳的回廊裏出來。


    冬□□裳都穿得厚實樸重,但這幾人衣裳卻甚是華貴亮麗,大夫人的丫頭紅繡引路在前,一麵道:“郎君姑子請稍後,這便去通報。”


    說罷一溜煙的跑來,壓低聲音問采薇:“三公子起了麽?”采薇看看白素,白素搖頭。


    ——韓攻這種人,不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才有鬼了。


    紅繡甚頭疼,掩飾住尷尬朝身後望去,恭敬朝來客們一笑,示意請稍作等待。然後催促:“趕緊去屋裏催一催,就說謝家郎君和姑子來了。”


    白素跟著望去,隻見幾人都風度高雅;兩女姿色秀麗,其中一女膚白貌美,卻豔而不俗,一件水藍色留仙裙簡簡單單穿出了韻味,使人過目難忘;她身旁站一穿著束腰改製胡服的青年,同她五官神似,神采翩然,一看便知是兄妹,正是將要走馬上任郡都尉的謝惟。


    紅繡催促道:“你還不快去。”白素發覺她看得是自己,一愣:“我?”采薇有心曆練她:“你是三少爺貼身丫頭,不是你是誰,趕緊的吧。”


    白素跑了去,先敲門找阿武通報一聲,想讓阿武叫起韓攻。


    門打開一道縫:“一大清早叫魂呐。”聲音慵懶悠長,卻是韓攻在說話。


    原來韓攻素來喜歡睡硬板床,嫌那大屋裏的榻太軟,故而昨晚非要同阿武換一間,去睡那下人房。


    白素道:“有客人來拜見……”“說大爺不在。”


    “是謝家的郎君和姑子。”


    門開了。韓攻探頭出來,睡眼惺忪,胡子拉碴:“你等等。”


    不一會兒,韓攻從屋裏出來,朱衣墨發,麵如冠玉,整個一光鮮得體。


    ……


    白素在月台上和采薇整理小花盆,將那些冬天調零的花搬到廊簷下的大株灌木底下,聽見韓攻等人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從廳堂中傳出——


    客廳裏,韓攻招待著客人,仍是那副心不在焉地樣子,慢悠悠捋著鬢角那一束尤長的頭發,聽表兄謝惟說話:


    “賢表弟,這次我們從陳郡來得倉促,還不曾在官邸安頓落腳,便沒有及時上門道謝。若非你出手襄助將那隆通寺和裴轍一網打盡,為兄如今還不能得官呢。”


    韓攻不置可否,剛好采薇和白素上來奉茶,采薇提著壺,白素擺茶盞。韓攻道:“喝茶。”


    謝惟是個聰明人,看韓攻仿佛並不喜歡提起這件事,馬上轉了話題:“我們這次來原打算暫住在官邸,但不巧遇上官邸漏雨正在翻修;我一個男人隨便住沒甚麽講究,小妹卻多有不便,姨母好心道可以讓小妹在府上借住,我們不勝感激。就是希望沒有打擾到賢表弟。”


    說罷頗有深意地看向在座的另一位女子。


    那姑子正是先前那位藍衣美人,謝家的嫡長女謝冰卿,她長相嬌豔,但從進屋到現在卻不曾笑過一笑,姿態端得極高。


    謝冰卿神色淡淡:“阿兄,看來人家並不歡迎,你又何必故意套近乎。”這話卻是說給韓攻聽。


    白素聽她口氣,總覺得他們之間好像有什麽舊怨似的。


    韓攻還未說話,又有一青年搶著站了起來:“怎麽會呢!”


    他是一同前來拜年的堂兄韓瑜,他的父親和韓攻的父親乃異母兄弟,和謝家勉強攀個遠親。


    韓瑜早就聽聞謝家大小姐才貌雙全秀外慧中,在陳郡一帶便是世家子弟們夢寐以求的才女佳人,今日一見果然風骨出塵,頓時好感倍增:“卿表妹和惟表兄肯在這裏住,正為韓園增光添彩,豈有不歡迎的道理。早就聽聞卿表妹琴棋雙佳,剛好我也是一個愛好手談之人,正想要請教呢。”


    韓瑜那熱絡過勁兒的態度,使得坐在他身旁的妹妹韓眉麵色不悅。她心不在焉去拿茶盞假裝喝水,剛好白素來續茶,兩人一碰,韓眉手裏的茶淋了白素滿頭。


    韓眉一愣,遷怒起來:“你沒長眼呀,丁點大就出來沏茶,桌子這麽高,你夠的著麽!自己多大能耐心裏沒點數麽,別不知天高地厚!”


    她口中吼的是白素,卻教韓瑜黑了臉。


    ☆、雕蟲小技


    011


    白素抹了一把臉上水漬,屋中眾人衣袂突然飄起!


    在場無一人懂武功,便不知白素發怒時,流動的氣場足以掀翻屋頂。采薇隻道是從外麵吹進來,急忙跑去關門關窗。


    韓瑜一邊按住飛起來的飄帶,一邊責怪韓眉:“你發什麽脾氣,這是韓園,不是自家,咱們是客人,休要讓主人難做!”


    韓眉掖了裙擺坐著,負氣不語。韓瑜呀韓瑜,你也知道要臉,跪|舔的時候怎麽不知羞恥。


    這時,主人韓攻發話了:“來了都是客,既然都在這了,堂兄也留下了多住幾日罷。”


    韓瑜一聽轉怒為喜。他奉父親之命來拜年,原本隔天就走,韓攻這樣一說等於留客,他又多了幾日能在韓園逗留的機會,忍不住看一眼對麵的謝冰卿,心癢難耐。


    這話謝惟聽了也順耳,既然韓攻用了個“也”字,便表示已經同意謝冰卿住下。他也看一眼妹妹,謝冰卿麵無表情。


    韓攻又道:“小東西下去換件衣裳。”白素得了令,退下堂去。


    暖簾降下來了,白素踏出門去,屋中狂風戛然而止。


    韓攻露出狐狸般的笑容,捋了捋被吹亂的頭發。


    ……


    午膳過後,謝惟陪著妹妹將行李安頓好,然後離開韓園。


    謝冰卿去送他到門口,分別前,謝惟立在巷子口,語重心長叮囑妹妹:“小妹,你知道為兄讓你留下的良苦用心吧?你也放下架子,別那麽冷眉冷眼地對著他,縱然你有再高的美貌和才華,哪個男人喜歡看冷臉呢。”


    謝冰卿神情淡淡:“難道還要我貼著他?他早就不是什麽廷尉了。”


    謝惟旁顧左右,見沒有人外人:“朝廷裏有風向,皇上要重新啟用師昀表弟。”


    謝冰卿不喜反怒:“當年他同安陽公主弄得不清不楚,如今才來打我的主意,我謝冰卿絕不可能主動去求著他!”


    “那你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迫不得已,皇帝嫁女,誰敢不從,何況他不是沒做那駙馬麽?”謝惟笑道,“事情過去那麽久,何必耿耿於懷;你們已經錯過一次,不要再錯失第二次了。為兄還是看得出,他對你是另眼相看的。”


    謝惟走了,韓園的丫鬟們忙著收拾房間給客人騰地方。


    韓園不大,謝冰卿和韓眉都住在大夫人院裏,韓瑜則過來祠堂和韓攻住一個院。白素和阿武要收拾他的房間。


    韓瑜一進屋,屁股歪在太師椅裏坐下,腳一伸道:“給我脫鞋!”


    白素假裝沒聽見,阿武過去幫他換鞋,室內異味彌漫。


    “鏡子拿來!”


    白素拿了銅鏡來,韓瑜卻不接,對著鏡子開始擠壓臉上的膿包痘子,想起方才謝冰卿那如花似玉的美貌,不由得意蕩神馳。


    白素雙手舉著銅鏡手都酸了,還要麵對這個一臉淫|蕩笑容的玩意,心中很是不快,幸好此時屋外傳來敲門聲,把她解救了:


    “阿兄在裏頭麽?”


    是韓眉的聲音。韓瑜聽了皺起眉頭:“你們兩個出去。”阿武和白素如臨大赦,一齊收拾東西離開。


    韓眉進得屋來,韓瑜嬉皮笑臉:“眉眉這會怎麽過來了,叔母院裏沒人麽。”一把攬住她的腰,要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韓眉一手揮開,臉上猶帶怒氣:“阿兄今日可真熱情,都快反客為主了!恨不能將謝家表姐迎到這屋裏來罷?”


    韓瑜一聽,笑容沒了:“無端端你扯卿表妹進來做什麽。”“呸,還卿表妹,那是三哥的表妹,怎麽可能看得上你,你拿什麽跟三哥比?”


    這話著實讓韓瑜紮心,變色道:“我怎麽比不過他,他早就不做官了,我舉上了孝廉。以後會升到縣裏做官,然後會升到郡裏,不比他一個書院的瘋癲講席強百倍?”


    韓眉聽了冷笑:“難怪義母說你沒有自知之明,三哥他當世奇才,你在他麵前算什麽東西,提鞋也不配。想必謝表姐看到心中也是如是想的,所以才對你愛理不理。”


    韓瑜震怒:“我什麽東西,那你又是個什麽東西?你不過是我爹收養的義女罷了!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若非我爹心善收養了你,你早就餓死街頭了!”


    韓瑜韓眉並非親兄妹,韓眉的生父和韓瑜父親韓忠榮原是同僚,韓眉失估後才被收養,並且跟著改了姓氏。韓忠榮為人忠厚慈憫,待這個養女視若己出,並為她在宗族內記名,於是族內人都知道韓眉雖是養女,地位卻同嫡女一般受寵。


    可是,卻無人知曉這韓眉早已和義兄韓瑜勾搭成奸,做了悖倫之事。


    故而韓眉此刻在這裏鬧,正是因為吃那韓瑜對謝冰卿大獻殷勤的醋,於是動起肝火來。


    韓眉受到他一提醒,想起身世,知道自己和韓瑜的關係一旦敗露將為世所不容,頓時憂心如焚,怔怔落下兩行淚來。


    這韓眉的確也有幾分姿色,韓瑜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由得軟和了語氣,從背後抱住她:“好妹子,你隻要乖乖的,阿兄和你這麽多年感情,怎麽會虧待你呢?”說著大手搓揉她胸脯,在她脖子根旁邊喘粗氣。


    韓眉倒在韓瑜懷裏如癡如醉,語聲哀婉嚶嚀:“阿兄……要不然,咱們私奔吧,去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


    “私奔?”韓瑜的手在她紐扣上停住。


    韓眉頓感身子一涼,韓瑜已經退開了三尺。


    “眉妹妹,你和我是不可能的,”韓瑜突然嚴肅了起來,義正言辭道,“我以後還要升官登台閣,還要光耀我韓氏一族的門楣,怎能和你私奔,做出令家族蒙羞的事呢?”


    ——真以為自己能登堂入室做主母了?他韓瑜怎麽可能娶這種主動投懷送抱的風騷賤貨!


    韓眉愕然看著他,總算見識了男人真正的無情嘴臉,心冷得徹底。她咬緊牙關,一顆顆將紐扣係好,默然不發地推門而出。


    韓瑜,我一定教你後悔!


    ……


    韓眉怒氣衝衝回到和樂院,恰好遇上同院子的謝冰卿。


    她拿著一把舊傘,立在假山峭壁前麵賞梅,那一人獨自沉思的模樣也亭亭玉立,纖塵不染,仿如雪中仙子。


    韓眉立在陰影裏觀察她,狠狠地揪住了裙擺。恰逢兩個婢女經過,韓眉往廊柱後麵躲了躲,聽見那兩名謝冰卿的貼身婢女靈芝和連翹悄聲議論:


    “姑子又在惦記韓三郎了,每逢雪天便拿出那把舊傘來看,還記著當年的好呢。”


    “你以為呢,姑子今年推了多少門親,不就為了等那負心薄幸之人麽。這可恨的人,耽誤我家姑子多少大好韶光。”


    “不過這些年韓三郎不也沒娶麽,想來一定也是對咱們家姑子有意的。不過今天白天我觀察他,好似心高氣傲,不是肯輕易朝人低頭的人。”


    “那怎麽成,他這樣的男人就應該殺殺他的威風!讓他對咱們姑子磕頭認錯才能和好,不然還以為咱們謝家好欺負呢。”


    韓眉聽著,心中何其羨慕這種彼此唯一的感情,韓攻雖然顛倒張狂,但他比起虛偽的韓瑜來,的確是一個正人君子……隻恨自己生來不幸,遇到的是韓瑜。


    韓眉本想躲著謝冰卿走,可不料越是冤家越要碰頭,晚飯的時候,謝冰卿掉了一隻玉簪,兩個丫鬟把客堂搜了個遍,韓瑜更是殷勤萬分,大聲吆喝使喚韓園的丫頭們幫忙尋找,最後竟在韓眉腳下尋著。


    韓眉拾起玉簪,交給謝冰卿。


    韓瑜皺眉厭棄,認定了韓眉做手腳:“早看見怎麽不說,害得這麽多人費周折。”“我也是才看見……”


    謝冰卿的丫鬟靈芝道:“也不怪姑子,那簪名貴,乃家傳寶物,的確看了使人眼紅。”


    韓眉頓時臉色難堪,正欲辯解,謝冰卿冷冷嗬斥:“休要胡說。找回來便罷了,此事不準再提。”


    那意思,仿佛便是好心在幫助韓眉遮醜一般。


    韓眉氣得飯也沒吃便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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