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抬頭一瞧,諾大的院子裏,四方角上、屋簷下、門窗的邊邊角角都貼了許多黃紙符,上麵蘸狗血畫著各種道家符印——唉,韓老太君病急亂投醫,不知哪兒請來的遊方道士冒牌貨,有幾個符還畫錯了。


    也怪不得韓家人緊張,白素自己回想起來,確實有那麽幾次,她練功的時候不夠謹慎,跑到韓園高處的塔樓上去冥思,也許就是這個過程中被人看見了一兩撇影子,才會有鬧鬼傳聞雨後春筍般冒出。


    而且也有過她突然發病,就挨在他身邊睡著的時候,還有一回半夜她睜開眼睛,剛好對上韓攻也朦朧睜眼,嚇得她出手點住了他的睡穴,讓他醒來以為是夢,才蒙混過關。


    這樣下去似乎不妙啊。


    白素想到這裏惴惴不安,手繞過頸子,捂住了那道舊傷疤的所在。


    ☆、撞破真身


    018


    入夜以後,韓攻和韓樓兄弟下湯池沐浴。


    大屋的浴池挖得十尺見方,灌滿熱水,水麵霧氣嫋嫋,白素手捧著的琉璃大盤在旁侍立。


    要說懂得享受,韓園裏怕是沒人能同韓樓一爭雌雄,他沐浴要熏香,要更換三套衣裳,要用不同的帕子擦身體、臉、和頭發,金盤和銀盤分別盛放不同的澡豆。按他的說法是,羊奶澡豆用以洗發,可以柔順三千煩惱絲;用青木香和白檀香的澡豆洗身,可以麵白如雪膚如凝脂。更不必他要求準備的那些麵脂手膏,眼花繚亂十數種,白素見所未見。


    東西分得種類繁雜,於是需要伺候的丫鬟也多,韓樓院裏的獨山岫岩都在,分別捧金盤銀盤,阿武來來回回提著木桶給湯池加溫,白素呢,則負責製造情|趣,不斷地往池子裏拋灑白梅花瓣。


    白素抓了把梅花,小手一甩,霧中如落白雪。


    韓樓和韓攻裸|裎上身,將棋盤浮在池中下棋。


    韓樓舉棋不定,凝思半晌,方才落子:“三哥,今日蔣府又往家裏來了拜帖,邀你龍頭節那日前去做客,我推說你在雲林書院,隔日再回複他。”


    韓攻白子緊隨其後,嘲道:“好棋。”


    “蔣刺史好似對你極為看重,總是回絕也不妥吧?”黑子中腹被斷,韓樓鎮了一手,“就算你不喜歡入京為官,在許昌混個閑職,對咱們韓家也大有好處。你看謝表兄他自從上任騎都尉,辦事多了許多方便。”


    韓攻全神望著棋盤,金青玉的棋子映在眼中溫潤晶瑩:“豈是你想得這般簡單。”不慌不忙又刺了黑棋子一著。


    韓樓的棋和思路都僵住了,不解地望向兄長,反正無處可去,索性隨緣落下一子:“怎講啊?”


    “朝廷裏河內派跟潁川派鬧僵,太尉丞相麵子都難堪,冷氏覺著跟錢相和薛人玉兩頭掰腕子力不從心了,便想推我們韓氏出去嘔心血,”韓攻抿唇笑道,“我們韓氏也不圖那富貴浮雲,何必做人家的墊腳石。”


    韓樓聽得似懂非懂,然而朝廷派係鬥爭曆代以來極為血腥,他也能想到其中的凶險,自然感到不安:“照三哥這麽說,隻怕蔣繼不會輕易死心,那你還去他府上赴約麽?”


    “看好你的棋。”韓攻又打一劫。


    韓樓一看,自己不知不覺竟被逼死,啊呀一聲捂住了棋盤:“方才那不算,我隻顧說話,沒注意!”韓攻指著他道:“落子無悔啊,一盤二十兩也你說的,再耍賴不帶你玩了。”


    “三哥三哥,這個真不能作數。”韓樓雞賊撲在那棋盤上,卻打翻了整盤的棋子。不等韓攻說話,又搶先轉移話題,對一旁撒花的白素道:“你不用撒了,退下吧。”


    白素原先站一旁看他們下棋,被水霧熏得氣悶,這會兒如臨大赦。


    從浴房裏退出來,院子裏正飄著小雨,絲絲雨線從廊廡的青瓦縫隙間流下,織成一片透明的雨簾。


    白素抱著琉璃盤從廊下經過,忽聽隔壁的浴房裏傳來異響。


    她習武精深,聽力和嗅覺敏銳遠超常人,駐足凝神側耳,便從那淅瀝的雨聲中分辨出了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香羅在屋裏輕聲叫喚:“不要,不要,二公子……”


    “小心肝,你生得這般美貌,讓我一親香澤,也喜渡韶光啦。”


    白素一聽這男人是二郎韓籌的聲音,登時明白了七八分——這是韓籌又犯了風流病,想要逼迫香羅就範。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琉璃盤,頓時有了想法。


    ……


    浴池裏,二郎韓籌製住丫鬟香羅,正要下嘴,香羅滿麵羞紅半推半就,突然傳來一聲奇怪的磕碰聲,房門被打開了。


    一股刺人的冷風吹進來,凍得赤條條的二人都打起了哆嗦。


    又不知從何處飄來了白梅,格擋的紗簾獵獵鼓蕩。


    韓籌汗毛管子倒豎,大叫:“是誰進來?”沒人應答。香羅俏臉煞白:“二公子,有鬼!”


    門被吹得開開合合,韓籌鬆開香羅,爬出浴池,大著膽子前往門口查探。


    突然,迎麵飛來兩道黃紙符,“咻咻”如電,貼在韓籌左右臉頰上。


    “救命啊有鬼啊!”韓籌一蹦三尺高,拔腿一路裸|奔出去。


    白素在屋頂上探頭看見,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捂嘴偷笑——急色的惡鬼,嚇到你陽痿!


    沿著房頂往前走幾步,扒開瓦片,又見韓籌跑進了隔壁韓攻他們的浴房,直呼自己遇到了鬼。韓攻一臉不屑,韓樓卻被他繪形繪色的描述嚇懵了,抓著韓攻手臂:“三哥,我今晚跟你睡成不成?阿武,你去把我三哥鋪蓋卷搬東院來,快快快!”


    韓籌一聽也道:“我也來!”韓樓不滿:“你那麽多女人湊什麽熱鬧?”韓籌想起方才情形,也不知道是不是香羅有鬼附身,直打哆嗦:“你不懂,女人比鬼更可怕……”


    當晚,韓攻和阿武便搬到東院去睡。


    臨走前,阿武擔心白素獨自住祠堂害怕,叫她去和采薇擠一屋,白素自然回絕了,隻道自己無所畏懼。


    ……


    夜深人靜,雨聲漸止。


    韓攻被二郎和四郎此起彼伏的鼾聲吵醒,他一直沒睡安穩。弟弟韓樓的睡相極差,翻個身便把胳膊砸他臉上;兄長韓籌睡腳那頭更糟糕,做夢都抱著他的大腿喊“香羅”,韓攻慍怒給了他一腳,踢在韓籌臉上,韓籌咂咂嘴,啵地一口反親回去,他差點沒吐。


    他悄悄坐起,披了件鬥篷,推門而出。


    阿武在偏房裏睡著,韓攻沒有打攪,從桌上拿走了手提燈籠,離開東院。


    雨後初晴的夜晚,空氣裏滿是梅花的幽香,他獨行院中,心情格外寧靜,這些日以來,所有關於蔣繼、盧陵、潁川派或是關中派的煩心之事暫時拋卻,獨自走在瀟瀟冷霧之中,輕快灑脫。


    經過垂花門時,燈籠被風吹熄。韓攻回到自己房間去找油燈和紙撚子,卻不知放在何處。


    平日這些都是阿武打點,他喚了幾聲阿武,沒有回應,才想起阿武還在東院睡著。


    他便想起了偏房裏的小不點。


    今夜,整個祠堂都靜悄悄的,小不點的房間黑著,韓攻摸進了屋,找到了桌上的油燈,點著。


    室內燃起微光,他端著燈正要離去,卻發現那等下壓著一掌薄薄的紙。


    韓攻拿起來,紙上字體娟秀地寫著幾排小楷:


    心乎最微,淵潛天飛,澄如秋月,和若春暉。盈虛之氣,守而勿虧……


    韓攻博覽群書,竟然從未在任何典籍上見到過這樣的文字,不由得奇怪。


    他拿著紙條,走到床邊挑起帳子。


    白素蜷縮在大床上,燈光映照下沉睡的小臉透著幾分疲倦和嫵媚,一種和小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冷鬱。


    韓攻放下帳子,對那紙上的文字忽然來了興趣。他是做學問的,而且做得極專極深,年少時便稱霸太學,講席博士們隨便說一段文字,沒有他不知道出處的,這張紙像是莫名給他加了一個無名對手,他便要研究一下其中涵義了。


    他將油燈放回原位,坐下,攤平了那張紙繼續往下讀。


    漸漸讀下去,卻又覺像是氣功口訣,什麽丹田啦,神照之類……都是人身上的穴位。


    韓攻撚著眉心思考良久,終於確定這絕非尋常諸子百家典籍中的任何一段文字,想來那小不點原本便來曆神秘,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她會武功,這大概是什麽練功的口訣罷。


    一念及此,想到那武功各有各派的法門,互相都會保密,自己無意偷看了這些,已是極大的不妥,便將紙條重新放回。


    他要拿走油燈,便在房中找壓紙條的物件,剛站起來,卻聽見女子的嗬欠,又柔又魅,聲音勾人魂魄。


    他覺得奇怪,便朝帳中望去。


    燭光燈影裏,隔著沙羅帳子,一個身材嫵媚的女子從帳中坐起,揉了揉眼睛,然後又躺下翻了個身。


    一刹那,空氣都凝凍住,他雙眼差點脫眶。


    韓攻絕不信鬼神之說,此刻不敢置信,便舉著燈過去,一口氣撈起了紗帳。


    ——柔如月暈般的燈光下,一個冰雕玉琢的女人倚在枕上沉沉昏睡,通體雪白,皎潔修長的脖頸上,極其刺眼地係著那顆他親手所贈的蟲玉。


    轟!眩暈、崩潰、打擊……他的廣博認知受到劇烈衝擊,腦袋瞬間化作風箱,無數種解釋排山倒海,左腦湧進,右腦湧出——


    怎麽說?儒家道家陰陽家,名家法家陰陽家,論語道德戰國策,史記春秋黃帝經……他內心呼嘯狂奔過一萬隻懸梁刺股挑燈夜戰的小人兒,熱鬧程度堪比一座十層樓高國學藏書館,查不到查不到,沒記載沒記載,沒有紀錄,沒有描述,沒有先例!先人呐,誰他媽能來解釋解釋這倒底是怎樣?


    震驚抑或頹廢,崩潰或者懷疑,都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韓攻一手擎燈,一手按胸,強行呼吸一口氣,隻怕隨時會窒息。


    作者有話要說:  送給男主的畫外音:驚不驚險,刺不刺激?


    ☆、白素的解釋


    019


    他一生從未懼怕過什麽,可是這一刻,真當是全身僵硬,冷汗從後背急速湧出。


    難怪人言常道話不可說得太滿;好比前些日程放當著幾人麵誇耀他身體如何強壯健康從不染病,這幾日便感染風寒隻能身纏棉被手捧藥爐與那麻黃連翹金銀花為伍了。自己當真是吃飽了撐的,好死不死為何非要挑戰鬼神之論呢?


    ——操,子不語怪力亂神,莫非是因為真的存在怪力亂神!


    韓攻下意識地向後挪腳,就這樣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朝著門,冷汗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汗水低落地板,細而無聲;帳中女人如有感應,猛然坐起。


    韓攻頭皮一炸,瞬間石化。


    女人揉揉眼,閑散瞥來,道:“少主人?” 一臉睡意婆娑,倒是別有一番美麗風情。


    啊呸,這會去他娘的什麽美麗不美麗?女鬼都是越好看的越凶殘,自古紅粉堆皆英雄塚,要說妲己褒姒那樣的妖精不連累人,怕是紂王幽王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他的血液迅速抽絲剝繭,分離成了兩股,冷的向上頂,熱的往下灌,視野空茫四下虛幻,他是誰他在哪,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東西南北中發白,有沒有哪路神仙大發慈悲出手來救救他,快收了這妖孽啊。


    妖孽見他一臉如喪考妣,溫柔關切:“少主人,你臉色不好,是否病了。”說著便下了床。


    白素這一起身,忽覺症結所在,自己長手長腳,立刻去摸臉頰,果然已經變身。


    她驀然一驚,第一反應便看向韓攻。


    韓攻豈是坐以待斃之人,轉身拔腿向外跑。


    他哪知道,沒兩下子還想從白素眼皮底下溜走無異於沒翅膀還想飛的鳥人,茅坑邊上打地鋪,離死不遠了。


    白素一臉睥睨,八風不動,腳步都懶得邁,抽下係帳子的絲絛,信手甩出,那絲絛如同靈蛇般纏住韓攻腳踝。


    她一拉扯,韓攻便撲到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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