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了幾日,便是龍頭節。


    二月二日新雨暗,郡人遊賞散四郊。這日家家戶戶殺雞敬祖,官府也要組織郡裏祭祀龍王,敬告土地,全城一片熱鬧。


    韓攻睡起懶覺來天昏地暗不知屋外春秋,龍頭節虎頭節同他沒啥幹係,隻是一大早被那敲擊房梁的聲音吵醒了,掀被出了屋,見遊廊上下人們忙著熏香撒灰,阿武抱一盆炒豆迎麵跑來,興衝衝:“少主人,吃顆蠍豆,長命百歲。”


    “老子不被你們氣得少活幾年,就算敬謝祖宗了,”韓攻撈把豆子扔著吃,接住了努努嘴,“今兒怎麽這麽吵。”


    “龍頭節啊,少主人,您睡了這麽些天,出去走走唄,今兒踏青的人多著呢,”阿武想起一事,提醒道,“上回蔣刺史可邀您去采青大會,說這一屆的采青大會在書院辦,您去還是不去……”“不去!誰都別想礙著老子睡覺。”


    韓攻走回去幾步,忽然折返回來,揪住阿武問:“你說什麽,什麽在書院辦?”


    “采青大會啊,今年在雲林書院的布道壇辦,溫家郎君他們都要去,所以小人才問您來著。”


    韓攻的睡意飛到九霄雲外——雲林書院?那小鬼被他丟在那自生自滅好幾天了,也沒叫王嫗過去探過動靜,該不會出什麽岔子罷。


    罷了,又能出什麽岔子?就算出了岔子,關他屁事啊。


    他站在原地天人交戰了半晌,終是放心不下,把阿武支回來:“爺要出門,你準備著!”


    每年龍頭節,官府都要集資興辦采青大會,但凡出了錢的商鋪或人家,都可以派出自家的一支舞獅隊伍去奪青,誰家奪得了便能獲得官府的一百兩賞錢,許多人家趨之若鶩。


    原本曆年的采青大會或在官署或鬧市舉辦,往年在隆通寺也辦過,今年隆通寺沒了,雲林書院的老板溫越搭上掾祭酒張勤那條線,把這項賺吆喝的差事攬了過來。


    大街小巷,鑼鼓喧天,一列列舞獅的隊伍陸續進入書院廣場。


    那些彩獅下麵,都有武師二人,分別披上獅頭獅尾,動作靈動花俏,憨態可掬,引來無數叫好。加上每一家的隊伍都各配彩旗班子,一時間京鈀鑼鼓跟喝彩聲響翻了天。


    刺史蔣繼和太守盧陵等官員陸續到場,揀一前排雅座旁觀。


    掾祭酒張勤同溫越打一商量,萬事齊備,便來同蔣繼請示開賽。


    按照慣例,每年的采青大會,都要有一個武官主持,爬上高台將那代表“青”的繡球掛到高台頂端,供獅子們爭奪。往年幹這事的是騎都尉裴轍,去年年底裴轍完蛋了,自然而然這項差事落到新任的騎都尉謝惟頭上。


    謝惟本是文士出身,武功練個半吊子,瞅著那一丈多高的台子眼暈,可是兩位頂頭上司都在,實在不知如何拒絕出這個醜,也是萬幸,聽見蔣繼道:“今年本官有一位客人,他遠道而來,恰也是習武之人,我將請他將青掛上去,不知謝大人是否願成人之美?”


    謝惟求之不得,連聲稱願,順帶問了句:“使君所請必是雅士,尚不知是哪位嘉賓。”


    “這位道派宗師乃是南宗的名宿,能請得他來為今年的采青大會揭幕,實在是我等的榮幸。蕭劍仙,請。”


    蔣繼說罷轉向身後。


    隻見一人羽衣星冠,三尺青鋒負於背,麵色微冷,緩步走出。


    ……


    白素自打獨自住進書院,雖遠離了韓園,但行動的自由卻大得多了。她常在湖心水榭練上幾個時辰的功,然後便用輕功飛到書樓的頂端休息——此處乃整個書院的最高處,居高臨下,便於俯瞰全局,臨風冥思,別有一番寧靜。


    這日城中熱鬧喧囂,她也上了樓頂看熱鬧,那些獅子和擂台盡收眼底。舞獅這一行都要懂功夫的人才幹得,由於南北外家功夫風格迥異,北人舞的獅子和南人味道也不同,她正瞧著,忽然間眼神便凝厲了起來——


    遠遠地,隻見一條清靈澹遠的身影自人叢掠出,幾個起落間,便蹈風踏浪般卷上高台,將那獅子的采青繡球掛在頂端;其後並不間斷,輕輕在空中打個轉折,雨燕般輕敏地回到了原位。


    真是來如飄雨,去似紅塵。


    人群中頓時驚呼喝彩一片。


    白素的視線追隨著他,心頭的震撼難以言喻。


    會這種步伐的,當今普天之下,除了她,便隻剩下一人了……


    她幾乎是瘋了一般躍下書樓,在樹林的石子小徑上狂奔著。最難忍的一幕浮現眼前——


    蕭讓那張經年冰封道貌岸然的君子麵孔,忽然彎起唇角,粲然露出微笑:“白素,你這般無能,豈配活在在世上同我爭?”旋即發力,將劍尖在她體內一搗,揮掌拍下山崖。


    她全身發抖,血液中似有火在燃燒!


    耳邊風聲呼嘯,眼看著跑過了影壁,穿過了講經堂,離那喧鬧的鑼鼓聲漸漸逼近,卻突然眼前一花,背後伸來一隻手,揪住了她的後領子。


    她被人拎起,抓到了牆根。


    她一懵神,扭頭看去,是韓攻。


    他今天穿得絕色,一襲火焰衣裳,麵目玉璧般容光照人,口氣卻似管家婆:“小不點,鬼鬼祟祟上哪兒去?”


    白素眼神像隻警惕的鬆鼠,四個爪子吊在半空晃蕩,極為焦躁不耐:“走開。本座遇上仇家,這便要去宰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10.6)要入v了,屆時會有萬字章節更新,有勞大家支持正版點下訂閱,謝謝謝謝謝謝~~!!!>.<


    關於主角:男女主最初的接觸會互相帶有一點主觀想象和誤解——男主因為經曆複雜,所以性格比較世故人精,他賣張狂瘋癲人設也是為了趨利避害(他越是囂張跋扈,這種狂犬病性格在對手看起來就越不可能回到政壇);所以他對女主的感情不會突然產生,還會嫌她麻煩和產生逆反,不過後期一旦認定了,就此誌不渝的那類。


    女主性格跟男主相反,雖然遭逢巨變但是一直深山修行,所以說話辦事是個認真凶殘的直球選手。


    最後,一直以來非常感謝大家的理解和陪伴,鞠躬~


    ……哇靠入v真的很緊張,我也話嘮附體了!!!!!


    ☆、第021章


    021


    圍牆角, 先後咻咻探出兩顆腦袋,一大一小。


    “哪個?”韓攻朝外張望,不遠處群獅爭霸,爭先恐後攀上高台,采青大會正激烈。


    白素伸出小手,遙遙一指, 人群之中有一青年坐於蔣繼身側, 眾人庸庸喁喁, 唯他韶華英秀, 別有一番奇姿高韻在那清冷眉目間。


    韓攻抽動唇角,低頭打量白素:“老子怎麽覺著,跟他比, 你比較像壞人。”


    白素憤怒仰頭,衝他呲呲牙, 麵目十分幼稚且凶殘。


    韓攻拍拍她腦瓜, 改口安慰:“人不可貌相, 不可貌相。他怎麽惹你了。”


    “他是我師兄。”


    也不知是心有靈犀, 還是極致的高手天生便有一種微妙的直覺,那蕭讓坐於人群之中,並沒有什麽預兆和提醒, 卻忽然朝白素這邊看來。


    白素二人縮回牆後,對視一眼,皆是心有戚戚。


    空空的竹林和講經堂,隻有樹影在搖晃。蕭讓極目一掃, 又平靜地轉回頭,舞獅大會已逼近高|潮,十幾隻隊伍掉下高台之後,隻有三支隊伍在上麵以拳腳爭奪繡球了,其中一支隊伍的兩名武師根基顯然稍勝一籌,獅頭的武師雙臂猿攀在上,下麵那人抱著他腰借力,雙腿橫削直劃,往身後隊伍掃去,一腳踢中後麵隊伍獅頭,那彩獅一瞬搖晃,掛在半空,引來下麵陣陣驚呼。上麵的隊伍趁機同手並腳往前攀爬,將其他隊伍甩在腳下。


    白素在暗處觀察蕭讓,越看,眼睛越是發紅,突然下定決心,朝蕭讓的方向走去。


    韓攻一驚,抓住她不放:“你作甚?”


    怒火中燒的她,已經顧不得解釋太多:“不用你管。”


    被他一把揪住:“別衝動,他不是你師兄麽?有話慢慢說。”


    白素怒不可遏:“我和他有甚麽好說?你要我放過他?我若以德報怨,何以報我之德?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坐他邊上的是刺史,就算你殺得了他,還想在州郡武裝之下全身而退?”他緊緊抓著,並未被她滿身的殺氣恫嚇,厲聲詰問,“你和他分開這麽久,他精進了多少你又知道?你怎知道這一去有必勝把握?你受傷沒好,你確信去了之後不是送死而是複仇?而且你可有考慮過你殺死他之後,要如何對世人皆是你所做是正義凜然,而不是恃強逞凶?你出自名門正派,難道不重視自己身後的名聲?”


    白素呆呆望著他,竟被他情急之下一連串的問題給問住。


    “你冷靜一下,再做決斷,別衝動送了性命。”


    她仰起頭,蕭蕭日光透過疏竹,他眼中一片溫潤柔和,那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讓她激怒又慌亂的心突然靜了下來。


    高低對視之際,忽然前方傳來一個聲音:“表哥!”


    兩人一同望去。


    謝冰卿今日也隨著兄長謝惟前來,她的位置正坐在謝惟邊上,這會兒朝韓攻揮了揮手。


    蔣繼盧陵等人也一齊回頭,看向韓攻。


    蔣繼素有拉攏他之意,自也露出笑容,將要起身來迎的態勢。


    她看見蕭讓,心頭一緊,卻不知該如何表態。韓攻卻不慌不忙,將她一把拎起來抱著,迎頭朝眾人走去。


    他從容不迫地迎上去,同蔣繼等人寒暄。


    那些官員待他極是恭敬,就如他當年在朝一般。這些人之中,唯有蕭讓在旁超然視之,隻是簡單見禮。


    蔣繼邀韓攻入坐,位置剛好就在謝冰卿和蕭讓二人中間。


    身邊就是蕭讓,白素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股白檀香氣,當真是目眥欲裂。


    ——在她常年練功的太素宮裏,便常常熏著此種香。如今他也身染此香,是否意味著,他已鳩占鵲巢,入主了太素宮,自封掌門了?


    她目光閃動,難以自製。


    蕭讓始終恭坐不動,他看著高台,上麵已有一支隊伍率先采青,鑼鼓彩聲平地而起。他隨人群而鼓掌,目光卻毫無聚焦,仿佛閑情俗世難入他眼。


    也許是白素過頻繁的打量引起了注意,蕭讓忽然停下,目光淡淡掃來。


    他星目中清波微漾,使得白素心頭打了個突。她急忙往韓攻懷裏拱了拱,假裝自己害怕。


    蕭讓問:“恕本座冒昧,請問這位小友是閣下什麽人。”


    她心中一緊,韓攻已翻起眼睛,俊美又刻薄,嘁了一聲:“這位大劍仙,您可真有意思,沒同我說過半句話,便來打聽我家丫頭。”


    丫頭二字,可以理解為丫鬟,也可以理解為俗語裏的閨女。韓攻故意說得含糊,不欲教對方知道太多。


    蕭讓聞言,原本就冷的麵孔上更蒙一層寒霜,真當是凍成了大冰窟。他發出輕輕的鼻音,大概聽來是個哼字,平和之下透著冷酷:“那倒失禮了,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聲音倒清銳悅耳。


    “算啦,我這等縱酒邪遊之徒,哪配和蕭劍仙說話,看戲。”韓攻目不斜視,衝著台上奪得頭彩的隊伍大聲鼓掌,叫了一聲:“好!”


    蕭讓眉頭一擰,他作為劍宗名宿,一直以來姿態極高,同這趾高氣揚的非儒林中人計較,一來沒甚意義,而來失身份,便不再接話,沉默時麵色不豫。


    蔣繼簡直要隨著兩人中間的冷氣場迎風哆嗦,急忙熱心插嘴打圓場,跟蕭讓介紹韓攻:“那位是本□□流,潁川韓氏,韓師昀韓先生,蕭劍仙可曾聽過?”“恕本座孤陋寡聞,沒聽過。”


    “……”蔣繼感覺頭皮也涼了,這個圓場顯然打得不夠到位,得再稍作補救,“師昀先生曾在京任職,官至廷尉,名噪一時。”


    蕭讓清雅端凝的麵容上寫滿冷漠,哦了一聲,淡淡中充滿了不經意,仿佛韓攻的名字在他耳邊輕若微塵。


    韓攻聽到那聲“哦”,更是眉鋒輕挑,朱唇上隱隱掛著一絲鄙夷的微笑,翹起拇指掏耳朵,更當他是坨耳屎。


    蔣繼甚是尷尬卻還要保持優雅微笑,忽然意識到自己把這官場和武林中的佼佼之輩二人安排在一起,果然是一樁不智之舉,兩方他都有求,均不好隨意虧待;於是事到如今也隻能岔開話題,極力挽回尷尬氣氛:“方才蕭劍仙想問些什麽,本官為你解釋便是。”


    他謙和有禮的態度使人放鬆,蕭讓隨口答道:“沒什麽。那位小友生得神似素素童年。”


    話一出口,蔣繼、韓攻,甚至包括蕭讓自己,都微微地一僵。


    蔣繼是聽不懂他的話,但蕭讓卻似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了,他一時思緒萬千,不知從何說起。


    忽然間,他醒轉,見身邊蔣繼不解之色,於是解釋:“是我從前的一位童年摯友,可惜已經故去。”終於露出一絲笑容,竟似帶有溫情。


    韓攻餘光飛快掃過他的臉,然後裝模作樣收回去,暗暗瞪白素一眼——素素!原來真名是這個,他卻最後一個知道,還是通過旁人的口,還什麽小蠟燭小蝴蝶地給他編故事,真是欠揍。


    白素被他暗地裏掐了一把,自知理虧,咬牙忍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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