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深夜時分,槿知抬起頭,便見天空中懸著幾顆星,門外枝頭如枯藤蜿蜒。清冷的風沿著門洞吹進來,吹得她的心也空落落的。明明應寒時還在她身後,她卻恍恍惚惚,神遊到不知何處。


    她低下頭。


    “我說,我們倆先站在原地,誰都不要動。”


    應寒時一怔,就感覺到她將手臂輕輕抽走,身影一閃,就出了房間。


    槿知一路快跑著,就像身後有人追著。很快就到了樓下,莊衝和林婕正在路邊等著。看到她的模樣,兩人都有些驚訝。槿知也不出聲,站在一側,心不在焉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應寒時走了下來。


    槿知不願看他,卻隻看到一道長長的影子,映在地麵上。也不知是否是她心緒使然,隻覺得那影子格外寂靜與沉默。


    這時,一輛出租駛到他們麵前。莊衝拉開門,槿知心裏亂得很,頭一個上車,並且是坐進了副駕裏,將後排座位留給三個。


    路燈映在車窗上,她聽到林婕問:“指揮官,上車吧。”


    他略顯清淡的聲音響起:“你們坐車,我走過去。”


    眾人都是一怔,莊衝小聲說:“還挺遠的……”他忽然停住。槿知若有所覺地轉頭,卻隻見那片地上空空如也,應寒時不知何時已走了。


    車穿過大半個城市,五彩霓虹,如同破碎的水,映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上。槿知始終望著窗外,心想原來這個城市,跟江城真的沒有任何分別。那一晚,應寒時告白,她也是這樣奪路而逃,將自己淹沒在望不到盡頭的車流中。


    不知不覺,便已到了“荷色”門外。這酒吧果然華貴氣派,門口大幕鑲滿水晶射燈,猶如將星河從夜色中偷出,放入這紙醉金迷裏。四處停滿了車,三三兩兩站著人。


    三人下了車,走向門口,便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立在那裏。他依舊是負手而立的姿態,身材清瘦,眉目分明。惹得門口迎賓小姐屢屢偷看。他卻似乎恍然未覺,隻是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寒時。”林婕最先走過去。在外麵,她便不再叫他軍職,而是以名字相稱。


    應寒時轉過頭來,目光首先便越過旁人,落在槿知身上。槿知此刻的目光已變得非常平靜,就這樣與他對視著。


    “進去吧。”他說,卻站在原地不動。林婕和莊衝自然而然走在前頭,讓他和槿知一起走。


    槿知緩緩走過去,眼睛看著前方,不再看他。餘光卻瞥見他十分安靜地跟了上來,走在她的身側。


    就這樣走吧。她想,她無法離他更近,卻也不舍得離他太遠。


    酒吧中卻是音樂搖滾,燈光閃爍,四處都是人。莊衝雖然從未到過酒吧,卻將夜店小王子的駕駛學了個十足。不僅解開了襯衫的兩顆紐扣,還打了個響指,招來服務生:“給我們找個安靜的卡座。”塞了小費後,又問:“我是沈少的朋友,他來了沒有?”


    服務生忙不迭地答:“來了來了,沈少就在10號卡座呢。”


    莊衝心頭一喜,麵上卻不露分毫,說:“我給他個驚喜。你給我們安排離他近一點的卡座吧。”


    他和服務員說著話,其他三人就站在原地。林婕點了根煙,眼神冷冽地四處打量著。槿知卻是哪裏也沒看,杵在原地,猶如一根木頭。站在她身旁兩不遠的應寒時,亦是一動不動,像是另一根寂靜的木頭。


    服務員領著他們,繞過舞池,到了一個空的靠牆卡座前。四人坐了下來,應寒時依舊在她身旁。但是卡座很大,他們沒有挨著坐,而是隔著兩個人的距離。


    林婕看一眼他倆,沒說話。莊衝拿著酒水單,低頭點了一堆,遞給服務員。一抬頭望見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一怔:“你們倆今天……”


    槿知看了他一眼,他乖覺的閉嘴。


    林婕抬手指了下不遠處:“是那個嗎?”


    大家都抬頭望去,隻見相聚大概四五個卡座,坐著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還隱隱聽到有人喊“沈少”“沈少”。被喊的男人穿一身休閑襯衣,二十七八歲年紀,倒是生得十分英俊,正懶懶地勾著身旁女孩的肩,在跟人說話。


    這時,服務生將莊衝點的酒,也送了上來,花花綠綠一大堆。莊衝開了瓶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林婕也拿了一瓶,慢慢喝著。唯獨槿知和應寒時,坐著都沒動。


    莊衝忽然開口:“林婕,我們倆靠近一點,聽聽他們在聊什麽。”


    林婕看著他,慢慢將手裏的酒喝完,終究還是站起來,跟他走了出去。又回頭看一眼應寒時:“有事吩咐我。”


    應寒時答:“好,去吧。”


    謝槿知一抬頭,就看到舞池地麵上,映著的淩亂跳躍的光。就像一段柔軟的絲綢,被人扯得七零八碎,散落在地。她想如果沒有看到那一幕,她此刻是否會跟應寒時擁抱著,也在舞池裏輕輕起舞,而他滿臉通紅。他們曾經度過的每一秒鍾,都是快樂而自在的。


    正想得入神,就感覺到他起身,坐了過來,就在她身邊。


    她抬頭,看向了他。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十分溫和的望著她。他再度握起她的手,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槿知,你……不願意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因為,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我們……可以慢慢來,隻要……”他頓了頓:“隻要你不改變心意。”


    槿知呆呆地望著他。腦海中,卻浮光掠影般閃現許多兩人相處的情形。雨夜的高架橋下,他被她抱住,硬生生轉過臉去,露出耳朵和尾巴;他忽然出現在山洞口,放下手機,望著她笑了;他牽著她的手,走過清涼的小溪;他將她扣在星夜下的石頭上,放肆地吻她……


    她想,她怎麽會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呢?


    “槿知願與寒時白頭到老”的誓言卡片,還躺在她的口袋裏。


    可若是,命運不可逆轉呢?


    還好他們都還陷得不深,對不對?


    她低下頭,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目光。她甚至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難過。


    她輕聲說:“寒時,我的心意已經決定。我們暫時回到朋友關係,我不想要再更進一步。等……我和你一起回到原來的空間,再告訴你,我的決定。”


    說到最後兩句,她差點掉下眼淚來,忍住了。而他安安靜靜,始終沒有再說話。槿知又說:“沒有人能預料,將來能發生什麽。我們順其自然,才能避免遭受更大的痛苦。”這幾句話幾乎剖白了她的心,說完後她就站起,走出了卡座。而他坐在原地,她知道他會就這麽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會動。


    槿知三兩步走出去,旁邊就是一堵牆,隔住應寒時的視線。可她也不知道走到哪裏去,隻想大口大口透氣。哪知剛走兩步,就撞上一個人。


    莊衝的臉色有點沉,低頭看著她:“我回來拿酒,聽到了你們說話。”


    槿知隻說:“讓開。”


    他卻不讓,眉頭緊蹙:“謝槿知你幹嘛這樣?”


    槿知知道在這裏說話,應寒時會聽得一清二楚。她繞過他,快步往前走。莊衝不依不饒跟了上來,兩人一直走到酒吧外的空地上,她才停步,站在原地,抬頭望著星空,不發一言。


    莊衝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你預見什麽了?”


    槿知不吭聲,唯有眼眶微紅。可莊衝在有些時候,當真是敏銳至極。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問:“你看到誰死了?”


    槿知不說話,垂在身側的雙手,卻不自覺地握緊。莊衝注意到了她的這個小動作,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


    “是我們當中的誰死了。”他的語氣已經變得肯定,臉色卻更糟糕,“是應寒時?所以你要跟他分手?”


    槿知低著頭,看著地上,朦朧而清亮的月光,它們像輕紗一樣,覆蓋在她的腳上。她輕聲答:“不,他不會死。”


    莊衝眼神一凜:“是不是……林婕?而後應寒時發現她才是他的真愛,悲痛欲絕,所以你要跟他分手?”


    槿知幾乎立刻答道:“不是!跟林婕沒關係。”


    莊衝整個人都愣住了。他的腦子裏有片刻的空白,眼前的景物好像也變得離他很遠很遠。


    “是我……對嗎?”他僵僵地問,嗓音有點啞,“原來是我……那你,也不用跟應寒時說分手……”


    “不是你。”槿知打斷了他。


    莊衝一呆,臉上露出喜悅和困惑交織的複雜神色:“不是我?可是我們就這幾個人,死的人不是在我們中間嗎?”


    槿知抬頭看著他:“我們……不是有四個人嗎?”


    莊衝心頭猛地一震,就聽到她澀澀的聲音響起:“莊衝,會死的那個人,是我。”


    音樂聲依舊從酒吧中傳來,落在兩人耳中,卻像隔了千山萬水那麽遠。有人從身旁走過,有車從馬路上駛過。橘黃的路燈懸掛在它們頭頂,猶如另一個溫柔的月亮,安靜照耀。莊衝已失去了聲音,槿知也隻是靜如雕像般的矗立著。


    她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某個混沌的、黑暗的地方,穿著白襯衫的清瘦男人,背對著她,跪在那裏。他的頭低垂著,渾身上下散發著無聲的哀痛。


    而他的懷中,是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她。


    就穿著跟現在一模一樣的裙子,綁著一模一樣的辮子,裙子上全都是血,手臂無力垂落。她的臉異常蒼白,眼睛死死地睜著,眼球卻像是已經爆裂了,全是血絲。她一動不動,沒有半點生氣,像是已經死了很長時間了。


    然後,槿知看到一滴眼淚掉落,落在了女人的臉上。


    他哭了。


    若說看到自己死去,槿知的心情震驚而哀痛。可當她看到他的這滴眼淚,才覺得是真正的痛徹心腑。


    ……


    幸好。她想,還沒有對他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


    因為星流必定會永遠恪守承諾。


    幸好,她還沒有開口。


    如果這一次未來依然不可逆轉,我不可能陪你再走下去。我又怎麽忍心讓你掏出一顆真心,然後在這個寂寞如夢的宇宙裏,孤獨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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