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弦鬆就像是一個胎兒,落入母蟲的腹腔;又像是一粒食物,被抬回眾蟻的巢穴。


    他躺在其中,觸目所及,四麵八方,密密麻麻全是觸手,它們在往他身上不斷攀爬、纏繞。陳弦鬆全身肌肉繃得像鐵塊,一條條青筋反複鼓起,幾乎已沒有什麽皮膚露在外頭。他一直以極微小的幅度顫抖著,一次又一次,他想要抬起握著光劍的手,它們卻越纏越緊。


    還有一些觸手,在拉拽、掰開他的手指,企圖剝落這最後一件法器。而腰包、瞬移腰帶早已不知所蹤。陳弦鬆死死攥著劍柄,指縫已流出血來,觸手們一陣狂顫,將血吸吮幹淨。然而他終究是肉體凡胎,如何是萬妖的對手?他感覺到越來越窒息,四肢也逐漸脫力,光劍正一點點從掌心滑出……


    陳弦鬆閉上了眼睛,神色無悲無喜、無懼無悔,清正如佛,慘烈如魔。


    突然,他身上的所有觸手,同時一鬆,就像繃緊的彈簧同時泄了力。陳弦鬆握劍的手一瞬間就抬起——沒有比身經百戰的捉妖師,更能把握這轉瞬即逝戰機的人,這已是他的本能。


    光劍揮出,巨月覆蓋住捉妖師,他身上的觸手被焚燒殆盡,其餘觸手猛地縮回。陳弦鬆淩空一個翻身,人已站起來,站在這個詭異的空間裏。他手中的光劍不斷泄出月華,巨月熠熠生輝,而那些觸手,就像蛇頭伸在空中,想靠近又不敢,一時僵持。


    陳弦鬆心念急轉。它們不可能放過他,剛剛他差點就淪亡,它們卻在那時鬆開。


    除非它們不得不鬆開。


    陸惟真。


    她沒有走。她不肯走。一定是她,在進攻黑潮。


    原本那顆視死如歸的心,突然又變得如火燒般滾燙,隱隱灼痛他的每一塊骨骼。


    傻姑娘,不要命了。他的嘴角浮現一絲似甜還苦的笑。


    這讓他怎麽甘心去死!


    胸中戰意,陡然暴漲,更勝從前!


    一劍再次揮出,光華至淨至純,那些觸手仿佛被燙得更厲害,發出窸窸窣窣的收縮聲,以他為圓心,數十米範圍內,一時竟無黑潮敢再靠近。


    陳弦鬆心中隻剩一個念頭:出去!破出去!


    我陳弦鬆此生從不負人,不能讓她孤軍奮戰,不能讓她為我送死。哪怕隻是再看一眼也好。看到她,喝止她,逼她逃命去。萬妖是他的仇敵,使用光劍是他自己的決定,不要再多交代一條命在這裏。她這一路都很聽他的話,他拿命說出的話,她不會不聽。


    突然間,整個空間一震,陳弦鬆的斜上方黑潮頂部,有光一閃而逝。


    是她!


    轟——第三震!那裏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縫。


    陳弦鬆瞳孔急縮,劍往後用力一揮,砸在密密實實的黑潮上,巨大的反彈力令他騰空而起,朝那裂縫處,直撲過去。無數觸手射出,抓住他的腳、纏住他的腰。陳弦鬆再斬一劍,斬斷那些束縛。


    然而更多的黑潮,迅速湧出填補好那一道縫隙,也堵住他的去路。


    那一線光熄滅了。


    咫尺天涯。


    三次震動之後,再無響動。


    她……失敗了?


    她是否無恙?


    壓下心頭強烈的焦躁,陳弦鬆劍光如水流,源源不絕。捉妖師一旦搶得先手,又怎麽會那麽容易讓敵人近身?但他也無法從黑潮中突圍。此時若有人遠遠從高空俯視,便能看到黑潮湧動如龐大沼澤,而沼澤中,有一個細小無比的光點,浮浮沉沉,就是不肯陷下去。


    這樣險象環生地鬥一段時間後,陳弦鬆氣喘籲籲,汗濕全身,甚至握劍的手都微不可察地顫抖著。然而他的眉宇間一片沉毅,劍招絲毫不亂,周身密不透風。一劍下去,灼燙聲和哀嚎聲不斷。


    哪怕它們無窮無盡,哪怕明知必死,他也必戰至最後一口氣,必讓黑潮萬妖付出血的代價,也就算對得住,外麵那個傻青龍,為他多搏出的這一刻的命。


    一人一劍,誓斬萬妖。


    就在這時。


    黑潮們突然停止糾纏攻擊,慢慢往後縮。縮了大概有幾十米,以他為中心,大片空間空了出來。


    汗與血已打濕了陳弦鬆的眉眼,他抬起頭。


    它們又想耍什麽花招?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鬆兒。”


    陳弦鬆渾身一震,慢慢回頭。


    那個死去快十年的人,出現在他眼前。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沒有差別,隻除了他整個人都是灰色的。高高瘦瘦的個子,堅毅剛強的一張臉,線條如刀刻,還有布滿疤痕的手,隻是看起來比活著時更加削瘦。那人穿著和他同樣的黑色襯衣和黑色長褲,站在幾米遠處,連那眼神都和生時一模一樣,仿佛無情,卻又似乎藏著某種永遠也解不開的情緒。


    陳弦鬆極其譏諷地一笑。


    陳常山也輕輕笑了:“怎麽不叫人?”


    陳弦鬆的回答,是抬起光劍,直指向他。


    陳常山說:“長本事了,敢拿劍對著我?”他的語氣,和當年的父親一模一樣,但陳弦鬆怎麽可能相信。


    “閉嘴。”陳弦鬆說,“別變成他。”


    陳常山說:“你不信現在這個我,也是情有可原。這件事我從沒有跟你說過——陳家每一代的捉妖師,死後,魂魄都會墜入葫蘆。你爺爺是,你的太爺爺是,我是。你將來也是。”


    陳弦鬆臉色冷戾無比,一劍揮出。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對麵的陳常山,伸手隨意一抓,陳弦鬆手裏的光劍突然脫出,飛了出去,落在陳常山手裏。陳常山手握光劍,姿態熟稔無比,於空中輕輕一劃,劍尖指向了陳弦鬆。


    “沒用的東西,現在信了嗎?”他說。


    陳弦鬆腦子裏“轟”地一聲,一動不動望著陳常山。


    陳氏對這把劍的操縱已有數百年,人劍合一,劍隨意動,血在劍在。隻要劍在陳弦鬆手中,任何妖怪,哪怕是十個青龍,可以殺他,卻不可能從活著的他手中奪劍。


    除非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父輩,身體裏同樣流淌著陳氏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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