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注意到,當陸惟真的第一聲哀嚎聲傳來時,被托舉於黑潮上方的陳弦鬆,指尖輕輕一顫。


    他麵臨的是另一個世界。


    因為失血過多,腦袋昏昏沉沉,意識不知去向。濃濃的悲哀凝在心頭,周圍像是有無數隻手,拉著他往深深的泥潭裏墜。恍惚間,還有一隻溫柔的、熟悉的手,輕輕捂住他的眼,令他怎麽也睜不開。她在他耳邊低喃:“睡吧……孩子……睡吧……我的鬆兒……”


    無量幻境,她是春日哺育的風,他是炎夏熾烈的陽。他們在拉著我,往下墜。隻要我點頭,隻要我沉淪,他們就會永永遠遠陪伴我。


    再也不會……


    再也不會,棄我一人於深夜中。


    然而外頭的那個悲泣聲,為什麽越來越大,一聲高過一聲。她壓過了我耳邊的低喃聲,仿佛一把尖刀,刺穿我神經。


    哭得我心亂如麻,哭得我靈魂難靜。


    ……


    陳弦鬆隱約中感覺,大腦的渾濁感減輕了一些,他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什麽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一個人。那個在哭的人是誰……她為什麽要哭……


    然而這時,那些在他耳邊低語的聲音,突然變大了,就像一條厚緊的棉巾,一下子裹住他的頭,讓他再也聽不到外頭的哭聲——


    “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捉妖師,你錯了,祖祖輩輩都要贖罪!”


    “你的父親已因捉妖而死,你的母親也是……”


    “鬆兒,留在這裏,留在這裏,陪我們一起。”


    “鬆兒,留下吧!”


    ……


    他痛苦地陷入了暈眩中,仿佛又慢慢往泥潭裏滑落。


    然而這隻維持了一小會兒。


    外頭那人的哭泣聲,驟然穿石裂金,撞破一切,一下子又傳到他的耳朵裏。耳邊那些窸窸低語,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風無情卷走,掃蕩了個一幹二淨。隻剩她在他耳邊,一個人霸道地號啕大哭。


    陳弦鬆腦海裏,猛然浮現一個畫麵。


    那還是在鹿圍山之巔,他和那個人,拚死相搏。那人就站在他的圓月之下,大青龍就是這樣雙眼淌著血淚,號啕大哭。


    還有,在他家的院子裏,在那個暗黑的水底,那個人抱著雙膝,坐在那裏,淚流滿麵,無知無覺。哭得他心如刀絞,哭得他隻恨此生不能相守。


    那個人是……那個人是……


    陸、惟、真!


    隨著這個名字出現在腦海裏,所有記憶也紛至遝來。陳弦鬆想起了自己還在葫蘆裏,想起奈何橋上他被黑潮萬妖所擒;也想起了陸惟真三撞黑潮,自己與萬妖殊死搏鬥,兩敗俱傷。


    然後,他的父親就出現了。


    他本不肯信的,以為父親是妖怪所化、或者又是一個為他所置的幻境。然而父親卻能從他手裏奪劍、拋入黑潮。非擁有陳氏之血者不能禦劍,妖怪更加不能。他的信念,就是在那一刻產生了裂縫。


    緊接著,他的母親出現了,成百上千個捉妖師的亡靈出現了。他們告訴他,這是捉妖師的罪孽和結局——永墮為無色鬼;告訴他母親早已被妖所殺、生生世世將於這葫蘆裏飽受折磨——他原本心中對於母親那一點渺茫的念想,就此被捏得粉碎;然後父親和母親就抱住了他——就像是夜半無人知曉的深夢中的一幕,終於成真,他的意誌就是在那一刻轟然崩塌……


    可這一切,確實是真的嗎?


    捉妖師真的會遭受宇宙之力的反噬,永墜無色鬼?


    他看到的真的是父母?


    黑潮中那些,真的是千百年來被囚禁的捉妖師亡靈?


    他二十餘年來的信仰,真的毫無意義?


    他的父親,真的已認命,與黑潮為伍?


    ……


    可如果不是真的,那個人,又怎能做到奪去他的光劍?


    像是有一個模糊的光點,在陳弦鬆腦海中飛快閃過,他卻無法準確捕捉到。他的眼也無法睜開,全身的力氣,仿佛已被抽走,萬斤重擔壓在眼皮上。


    就在這時,陸惟真的哭聲停止了。陳弦鬆的心一緊,接著奇異的事發生了,他感覺到周圍的黑潮萬妖,開始劇烈顫抖。它們反而開始發出陣陣驚恐的啼哭。陳弦鬆甚至感覺到,那些纏繞著自己的觸手,開始慢慢回縮、抽動、放鬆。


    陳弦鬆的腦海隨之更加清明,渾濁感少了大半,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一切。


    他知道哪裏出錯了。


    是他被妖怪們抓住了心中的那一點貪念,是他吐出心頭血後神魂不守,才會被它們趁虛而入。


    那不是他的父母。


    那絕不是他的父母。


    父親短暫一生,殺妖無數,雖然也殺了許多無辜之妖,但也活人無數,至死剛烈無悔。以父親的性子,哪怕有朝一日知道真相,知道那些不是妖,知道自己殺了無辜的璃黃人,隻怕也倔強地不肯認錯。他寧可自罰、寧可贖罪、寧可受盡折磨,也一定會捍衛捉妖師的功業和責任,不肯認錯,他就是這麽固執、死板的人。哪怕真的墮入葫蘆幻境,他隻怕也會持劍殺盡最後一隻無色鬼,才能死而無憾,絕不會與它們為伍。


    至於母親,更不可能有剛才的言行。


    無論如何,她不會勸他放棄生路,留在葫蘆裏贖罪。


    她不會。


    他們,終究隻是幻象。


    是假的。


    他們不在這裏,不在他身邊的任何地方。他們離開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


    昏迷中的陳弦鬆,唇畔輕勾,是自嘲,也是釋然,胸中心魔盡掃,無牽無掛。


    隻是那個“父親”,如何做到操控陳氏光劍?


    陳弦鬆眼皮下的眼珠急轉,他已結合葫蘆幻境中的種種,推測出答案,隻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像幻境中萬妖,能夠聞到光劍上的殘血,傾巢而出。


    那些被殺死的大妖身上,也留有父親的殘血。它們幻化成人,隻是利用父親的一抹殘血,操縱光劍,奪取光劍,迷惑心誌,誘他沉淪。


    他在黑潮萬妖中所見的那些捉妖師麵孔,也不是真的。他們早已神去,世代守衛、錚錚鐵骨、永不言悔。那些,不過是每一代捉妖師們,遺失在葫蘆中的一抹抹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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