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昕歎了口氣,點點頭對九娘說道:“那個王二十四娘,也不知道怎麽就打暈了兩個婆子,闖進王瓔修行的小佛堂討要兒子,卻反而被王瓔險些掐死。”


    六娘蹙眉問:“她這是瘋了吧?為何蘇相不幹脆休了她,把她們都送回青神去呢?”


    趙淺予卻歎氣:“阿昉哥哥真是可憐,他還有個瘋子生的妹妹,以後要他照顧呢!”


    九娘卻不願她們知曉那些舊事,隻岔開話題問蘇昕:“阿昕姐姐,你怎麽瘦成這樣了?”


    六娘和七娘細細看蘇昕,才覺得她果然瘦得厲害,鎖骨突出得厲害。


    蘇昕笑道:“怕是因為長高了許多的緣故,我還擔心會比阿妧矮,方才比了比,放心了。我娘也說長個子的時候人會瘦。”


    九娘卻擔憂她急急選擇周家定親,其實是太過要強,心底並未真正放下陳太初,當著這許多人的麵,隻能委婉地道:“你若是有什麽心事,不妨和我們說說,可別憋在心底。”


    蘇昕大笑起來:“沒有的事,我這手已能穿衣拿箸,雖然不能寫字,但左手寫字也還算工整,不愁吃穿,能有什麽心事?我娘說我像大伯母,你們不知道,我大伯母生了大哥後,還又長高了三寸呢!所以才那麽瘦!”


    麵南的羅漢榻上,魏氏抱著孟忠厚不肯放手,又親又摸,從元初到又初,個個生下來都很瘦,哪裏像孟忠厚這樣白胖可愛。她一眼見到孟忠厚就愛得不行,那兩個垂累下墜的腮幫子,摸上去滑不溜丟,實在忍不住不多捏兩下。


    史氏仔細聽杜氏和範氏說著撫育孟忠厚的一應瑣事,偶爾看看窗邊榻上的蘇昕,暗暗牢記在心。


    “自打四個月起,三郎夜裏就一覺到天亮。乳母都說從沒見過這麽好帶的孩子。”範氏笑盈盈地說道:“九個月大,就扶著矮幾自己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倒把我和娘嚇了一跳。十個月就邁步了,一歲不到,就會說馬字。八成是被阿妧她們帶著經常去看馬才學會的。”


    杜氏親自給範氏遞了一小碟子酸梅子:“別說了,史娘子你不知道,阿範為了這個還哭了一回,私下來問我為何三郎沒有先叫娘,是不是她待兒子還不夠好。哈哈哈哈。”


    範氏羞紅了臉。孟忠厚在魏氏懷裏小腿蹬了幾下喊了起來:“姑姑——娘——姑——娘!”逗得史氏也笑得不行。


    魏氏被他小腳蹬了一下肚子,把他送到杜氏懷裏,用帕子掩住嘴,忍住欲嘔的感覺,順手從範氏碟子拿了兩顆梅子,放入口中。


    範氏看在眼裏,咿了一聲,還沒出聲。杜氏已經疑惑地低聲問道:“表嫂你難道?”


    魏氏紅著臉點了點頭,她這個年紀還有孕,實在太過羞人。杜氏三個愣了半天,才齊聲賀喜。窗下五個小娘子便都探頭問賀喜什麽。


    杜氏笑著說:“大喜大喜!你們表叔母又有了身孕!”


    九娘幾個一愣,驚呼出聲,跟著紛紛跳下榻來,笑著到魏氏身邊盯著她還平坦的小腹左看右看。


    趙淺予更是跳了好幾下:“舅母真的嗎?舅母這次可一定要生個女孩兒!我要有表妹了!啊呀,舅舅知道了嗎?太初哥哥知道了嗎?”


    魏氏扶額道:“托阿予你的金口了,若再來個兒子,舅母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名字都沒法取了。”


    九娘想到元初太初再初又初四兄弟,忍俊不禁:“叔母定能得一位千金!”


    魏氏自從又有了身孕後,比往日更善感,忍不住伸手拉過九娘道:“在我陳家,女兒才更金貴呢。就是太初他們兄弟幾個都生不出兒子,你表叔也說過不要緊的。”


    九娘一怔,臉上火辣辣的。六娘和趙淺予都笑了起來。


    這時,宮中的女史進來稟報:“官家宣孟氏六娘、九娘見駕。燕王殿下和蘇東閣在院子裏等著接兩位小娘子。”


    六娘和九娘一呆。杜氏趕緊道:“玉簪,你們幾個快去給小娘子們準備木屐和蓑衣。”史氏也吩咐侍女們去廊下取油紙傘。


    趙淺予依偎著魏氏笑道:“阿妧,你們別害怕,我爹爹最和氣了,我做錯事他從來舍不得責罵我一聲。”


    九娘苦笑著握了握六娘的手,六娘手中汗津津的。


    ***


    趙栩負手站在院子裏,不錯眼地看著上房門口進進出出的女史、玉簪和侍女們。斜風細雨裏行來,雖一路打著傘,半邊肩膀已經微濕。趙栩隻覺得胸腔裏那顆心有時跳得極快,有時卻又似乎不再跳動了,原本應該定下心來好好謀算眼前的形勢,卻根本沉不下心。


    蘇昉撐著傘走近他,和他並肩看著廊下忙忙碌碌的人,低聲道:“六郎,放過阿妧吧。”


    趙栩本不想答他,想了想還是開了口:“阿妧是阿妧,可不是你娘。”你蘇昉未免管得太寬了。


    蘇昉苦笑道:“官家剛才的意思連我都明白得很。六郎你日後做皇太子,甚至登上那個位子,難道忍心讓阿妧身陷後宮爭鬥傾軋之中?”


    趙栩抬了抬下巴,他要做的事,無需對阿妧以外的人交待。


    廊下玉簪打起簾子,兩道身影先後被簇擁著出了門。


    趙栩隻一眼,便看見了那身著紫丁香旋裙的少女,似乎和他想過無數次的麵容並不一樣,卻又不陌生。穠華濃麗的五官,隔著春雨簾幕,籠上了一層如煙似霧的輕紗,再看一眼,那輕紗不過是她眉眼間的淡然。


    九娘扶著玉簪的手,剛邁下台階,尚未抬頭,眼前已是一雙玄色鑲銀邊雲紋的靴子,靴尖微濕沾了少許泥花,靴子以上,煙灰色道袍下擺在春雨中微動。


    “我來。”兩個字有些暗啞,像是貼著她耳畔說出來的,九娘心慌意亂,竟沒有勇氣抬頭看一眼。


    一隻手接過玉簪手中的油紙傘,不容置疑,不容拒絕。玉簪傻傻地接過趙栩塞給她的另一把傘,退到一旁。


    修長的手指,白玉雕成一般,在九娘眼下穩穩地握著青竹傘柄,隻差毫厘就碰到她肩頭,伽南奇香從他腕間,順著空中的水汽幽幽漂浮在九娘的鼻尖。


    “六哥萬福金安。”六娘上前,福了一福,憂心地看了垂眸不語的九娘一眼。


    九娘回過神來,側身低語:“六哥——”待要行禮,一隻手已托住她手肘。


    “還是我來吧?”蘇昉收了自己的傘,上前來,擋在趙栩和九娘前麵,伸出手。趙栩這是什麽也不顧了?他替阿妧撐傘,成何體統!給亭子裏的眾人看見又算什麽!他那性子,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就是他現在拖著阿妧就此離去,也不無可能。


    九娘掙了掙,那隻手卻鐵鉗似的,不但牢不可脫,還火熱燙人。


    趙栩這是怎麽了!九娘求助地看向看看蘇昉,滿臉疑惑。


    “我,來。”趙栩微微眯起眼,吐出兩個如玉擊石的字。


    連六娘都似乎感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她笑道:“阿昉哥哥,勞煩你替阿嬋撐傘吧。我和阿妧都比她們高,她們也費力得很,還難免會不周到。”


    蘇昉深深吸了口氣,看著九娘點頭道:“好。”他轉身接過六娘女使手中的傘。


    待他們二人帶著女使已快走出垂花門。趙栩垂眸看了看身前的人,放開她的手肘,低聲道:“走罷。”


    這樣的見麵,從來不在九娘的預料裏。一言一行,她幾乎失去了應對的能力。這時才慢慢定下神來,九娘提起裙擺,緩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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