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長長歎了口氣:“阿妧,宮中守備森嚴,難進更難出,你留在這裏,夜裏不如去陪阮婆婆說說話吧,她倒是真心牽掛榮國夫人的,不像阮玉郎口蜜腹劍。你不要恨她。”他右手卻指了指繡墩,對著房梁做了個甩的動作:“你可做得到?還有,方才阮玉郎那樣騙你,你可不能信他。”最後一句說得響了些。


    九娘點了點頭,口中說道:“我做得到。我不恨她。”她雙手交叉上行,做了個上爬的動作:“你是不是擔心我?別擔心,我會去看她的。”


    她所想的也是通過阮婆婆和趙元永尋求脫身之計,卻沒想到趙栩連物件也替她準備好了。隻是為何要讓她爬到阮婆婆房屋的梁上躲起來?難道他吃準了夜間會有人來救她,怕混戰中誤傷了她,還是怕自己再被人劫持?


    “你為何會這麽想?”九娘朝梁上指了指:“你不放心什麽?阮玉郎騙不到我,方才我們就差點死在弩-箭下。他再怎麽演,我也不會信他。”這話卻不是說給門外的高似和阮玉郎聽的,阮玉郎再如何扮作情深款款,她總能一眼看穿他。


    門外的阮玉郎側頭看了看門內,按捺不住胸中的濁氣,就算趙栩失了判斷的水準,把她帶出了門,他也有把握在她中箭前護住她。這一天,她在他手裏,她在生死間來回晃悠了多少回,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感恩,還對著小情郎這麽情意綿綿。


    阮玉郎一甩寬袖,走下台階,走了幾步,又回頭坐到西窗廊下的美人靠上,側耳聽裏頭兩人說話。聽了幾句,他喚人送了紫竹簫過來,起身看看一院金暉,將簫湊到唇邊。


    簫聲沉沉低起,嗚咽著如泣如訴。


    高似聽裏麵趙栩開始說午後陳家門口的事,便雙臂交叉,靠在門外的廊柱下,看著西廊下的阮玉郎,夕陽西下,在他身上灑潑落暉,一院子的白色細石似金砂般泛著光。


    高似看著院牆後頭嫋嫋炊煙升起,風中有柴火燃燒的味道。不知為何,他想起自己兒時的過往,說不盡的委屈憤怒,受不完的羞辱折磨。他睡在馬廄裏,後來睡到仆人房裏,跟奴隸一樣被使喚被鞭打,看著生母從貴女淪為女奴,經常被那個生了他的男人叫到宴席前炫耀,甚至被送到那些客人的房中。他沒有見過她哭,她赤著腳披著近乎透明的軟紗,昂著頭從外院回到後麵。


    他的第一張弓,是她陪的一個蕭家男子經不住她求,隨手送給了她。當時她說,阿似,你將來要殺死這家中所有的男子,殺死這些耶律的,姓蕭的狗東西。他拚命點頭。


    還有我。她笑著說的。


    他拚命搖頭,她眼中卻隻有熊熊烈火。


    阮玉郎比他可憐,他生母不要他。可他們所想的卻一樣。他要摧毀契丹,不是因為他生父的家族,而是因為他答應了母親。若不是契丹先起戰事,他母親不會遭難,若不是耶律一族糜爛無恥,他母子二人不會那麽慘。


    而他自己,竟然也讓陳素母子三人苦了那麽多年,他顧忌太多,所以後悔也多。


    ***


    “你殺了趙檀?”九娘聽趙栩說了大雨中的變故,嚇了一跳。


    趙栩淡然道:“他和趙瓔珞勾結阮玉郎,田洗獻秦州,陷害元初,死一百次也不夠。”


    九娘比了個五字:“今夜你要是回宮,會不會因此——?太皇太後雖說不喜趙檀,卻更加不喜歡你,隻怕會借題發揮。” 想到一生板正,卻因一己之恨越來越不可理喻的太皇太後,九娘擔心阮玉郎會把趙栩送到趙棣他們手上,趙棣必定會趁機慫恿太皇太後借此拿下趙栩,借此奪位。


    趙栩點頭道:“該交待的都已經交待了。有高似在,”他伸手在旁邊的茶盞中點了點,在案幾上寫了個“定”字:“有他在,我應該不難脫身。”


    九娘思忖了片刻,吃不準趙栩在宮中準備了些什麽,也沾水在桌上寫了個“十五”,輕聲道:“小心腹背受敵。”她猜測了阮玉郎種種手段,除了趙棣,趙梣那邊也不能大意。殺人對阮玉郎而言,隻是搬開擋路之物,毫無顧忌。


    趙栩點頭道:“好。”他心裏再沉重,也暫時把一切拋開了,想著自己和阿妧心意相通,她那麽為自己著想,說不出的歡喜。


    簫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幾個回旋後悄然而止。


    阮玉郎看向高似:“曲有終,人要散,兩刻鍾已至。”


    聽到敲門的聲音,趙栩看著九娘,輕聲道:“阿妧。”


    九娘輕輕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


    “阿妧?”


    九娘用力點頭道:“嗯!我在。”


    “阿妧!”趙栩笑道:“我就是多喊幾聲,你不用理我。”說完又連著輕喊了好幾聲阿妧。


    見九娘淚眼迷離,趙栩探身拈起一顆櫻桃:“差點忘了,阮玉郎給你遞櫻桃,你需也吃了我這顆。”


    九娘含了櫻桃,靠近他,指了指自己鼓起來的一邊臉頰。


    趙栩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戳了戳,想起小時候的胖冬瓜大概隻被他擰過臉上肥嘟嘟的嫩肉,他忍不住伸臂輕輕抱了抱九娘。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還有高似的一聲咳嗽。


    “有件事我不懂,明明你就在我麵前,我還是會想你,比看不見的時候想得還厲害。”趙栩放開九娘,微笑著問:“你可明白?”


    九娘仰頭看著他:“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趙栩臉一紅:“你見不著我的時候,就想上我片刻好了。哪怕是壞事情,頭一回見你那次,踢過你綁過你那種也行——”


    “我雖然不明白,”九娘含著淚笑道:“可也會常常想到你,想不起壞的,隻想得到你的好。再怎麽騙自己,再怎麽想忘記,還是會想起。”


    趙栩隻覺得全身傷處一點都不疼了。兩人就這麽對視著,相顧無言,一個帶著笑,一個含著淚。


    門開處,阮玉郎冷聲道:“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更忙,先請假斷更。


    有更是驚喜,無更莫失望。周一正常。謝謝。


    第218章


    大理寺設在宮內掖庭的詔獄, 專審宮內不便為人所知的案子。夕陽已落, 半邊天上的晚霞燒得如火如荼, 遠處殿閣的琉璃瓦流光飛舞, 煞是好看, 可惜沒人有心思看風景。八個內侍搬了四盆冰送進窄小的公堂的角落裏安置好, 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裏頭擠滿了人, 個個公服都濕了又幹, 幹了又濕。有麵紅耳赤的, 有滿麵油光的,有驚疑不定的,也有心懷叵測的, 都看著右側上首那個子不高, 麵目俊秀,神情陰鷙的男子,被張子厚眼風掃過的人,背上又出一層冷汗。


    七歲的趙梣小臉緋紅,轉頭吩咐打扇的內侍:“用力, 扇快些。”


    簾子後頭的向太後用帕子在額頭上印了印汗:“好了,我和官家的話就撂在這裏, 官家還未用膳, 該回福寧殿去了。諸位相公們和皇叔翁、皇叔們, 聽聽張理少的意思,你們集議著定論,再呈上來看吧。”


    宗正寺卿和少卿今日午後突然被向太後、定王、二府定罪, 如今在屋裏的是從西京、南京趕來的四位老親王。這幾位坐在椅中不停擦汗,看著依然悠哉的定王,心中連連叫苦不迭。幫著審宗正寺的官員和宗室,他們責無旁貸,可忽然被拖來摻和燕王殺魯王一事,是個什麽鬼?!眼看又要變天了,他們能做的就是嗯嗯啊啊哦哦而已。誰對誰錯誰上台誰入獄,同他們也沒多大幹係。


    趙梣巴不得早些離開,他端坐著朝張子厚道:“張卿,我六哥是大趙良臣宗室棟梁,四哥卻是宗室敗類品行不端。刑部要捉拿六哥歸案,不妥。”他挪了挪屁股,這話自己隻聽了兩遍就複述得一字不差,娘娘應該高興得很。畢竟他從小也被趙檀欺負過,深深覺得娘娘說得極對。


    “陛下,臣謹記在心。”張子厚躬身行禮。


    朱相和禦史台的鄧宛都抿唇不語。刑部尚書隻垂首當作沒聽見。


    眾人恭送向太後和官家出去,趁機透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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