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遠涉千裏,去了興慶府,找到了經年不見的她。


    “因為你是我的陳太初。”


    這一刻,時間空間失去了限製,速度和溫度失去了對比。他能留住、凝住,捉緊他想要的每一刻,停下時光,靜止衰老,跨越生死。


    生與死,絢爛如電。愛與恨,虛幻如霧。對與錯,形影如露。


    那個少女,淌著時光河流而來,將他刻意遺忘的陳太初雙手奉上。而他背負著一切不能承受的重和輕,逆流而上,也是為了找回他自己。他們的重逢,自從分離那一日,或是從最初的相逢那日,就已經開始。


    天地安叢生?河流中似乎傳來蘇昕那脆生生的“陳太初”,也有穆辛夷那熟稔親切的“陳太初”。未嚐生,亦未嚐死。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複。往複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


    幾十天裏他苦苦思索卻一直觸不到的根本,已近在眼前,隻差一線。


    在陳太初的清嘯聲中,馬在嘶鳴,生命在不斷無情流逝。對戰已臨近尾聲。有十幾個西夏士兵順著河流下逃,一邊不斷回望,有人停在一顆大樹下,朝上麵高聲呼喊著什麽,還伸出了手。


    小魚——


    陳太初撥轉馬頭,策馬狂奔。他不需要小魚用生死擺渡他,他不需要她自己不小心死去,更不允許獨自留下的她在他眼前被人殺死。


    樹下的士兵們一哄而散,四處逃離。


    “陳太初——”穆辛夷笑嘻嘻抱著粗粗的樹幹,眸子璀璨又藏著寂寥,小臉熠熠閃光:“你回來了?”


    像他們從未分離過,又像他隻是出了一趟門。


    陳太初仰起頭,伸出手:“是我回來了,下來。”


    穆辛夷從樹上滑溜下來,握住陳太初的手,小心地踩到馬鞍上,安坐下來,環住他的腰,大聲道:“他們是右廂朝順軍司的,擅自離了秦州要回興慶府去。”


    陳太初收住韁繩,轉過頭。穆辛夷歪著腦袋正等著他,大眼彎成了月牙,洋洋得意地說道:“我問出來了,你哥哥被關押在文廟對麵練箭場高台下頭。”


    陳太初唇角慢慢彎了起來,忽地放下韁繩,轉身伸手將穆辛夷頭上歪倒的男子發髻扶了扶:“謝謝小魚了。”


    穆辛夷的月牙慢慢變成了滿月,看著陳太初又挺得筆直的背,她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摟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背上,大聲道:“求求你別殺我阿姊好不好?”


    “好。”


    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字,從陳太初口中輕輕吐出,並無猶豫。腰間的細胳膊抱得更緊了些。


    眾人再聚集,有十幾人受了點皮肉傷,那被擄掠的五六個婦人拚命道謝,求他們送她們回村。


    陳太初注視著四處的屍體,想到行囊裏還有鳴沙的西夏農人送的幹餅,這些死去的兵卒,或許他們的父母兄弟恰巧是那送過餅和水給自己的農人。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陳太初揚聲道:“將屍體堆到河邊,一起燒了。”


    軍士們倒吸了口涼氣。種麟揣測陳太初對這些攻占秦州的敵軍痛恨之極,才要將敵軍挫骨揚灰,便也不多言,指揮眾人將屍體搬到河邊,來回均避開了穆辛夷的視線。


    穆辛夷卻輕聲道:“謝謝你。”西夏和吐蕃火葬和土葬素來並行,她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起碼不會被蟲咬鼠齧。


    陳太初率眾離開山林,按那幾個婦人指的路,繞開會寧縣城,往東南而去。


    行了五十餘裏路,夜色不見山,孤明星漢間。那幾個婦人翹首遠眺,指著山腳下幾團墨墨黑道:“到了到了。”她們劫後餘生,不知道村子裏還有無人在,都抽泣起來。


    不多時,黑漆漆的村子依舊未亮燈火,土路上還有被砍壞的農具,無人收拾,偶有風起,地上一團團的雞毛飛了起來,嚇了穆辛夷一跳。那幾個得救的婦人下了馬便哭喊起來。


    不遠處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漸漸有了人聲。一個草屋裏奔出兩個孩童,撲進一個婦人的懷裏。持著火把的人越來越多,哭聲漸響,幾個老農慢慢放下緊握的鋤頭,滿懷敵意地看向陳太初一眾。


    一滴,兩滴水珠落在穆辛夷額頭上,她抬起頭:“下雨了。”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走了過來,看了看,對種麟躬了躬身,會寧話裏夾雜著一兩句官話:“恩人們救了個家媳婦們,夜來個天下雨,下來喝口水,到伴個搞家哪達歇個一夜。明日天光了再趕路吧。”


    雨珠由稀到密,轉瞬間旁邊茅草屋的屋頂上一片沙沙聲。種麟和陳太初低聲商議了兩句,百多人便在這個小村子裏歇了下來。


    那老農將陳太初種麟等十多人帶到自己家中。正屋倒是難得的磚瓦房,一旁的牛羊棚裏空空如也。老農說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小的在秦鳳軍中,已兩個月沒有信回來,不知生死。一個多月前西夏梁氏大軍過境,村裏存糧牲畜全被掠走,壯年的男子都被抓了去當了背夫,更不知生死。沒想到今日又遇到秦州退下來的西夏兵,擄掠一氣後又把來不及躲起來的幾個婦人也搶走了。他的幾個孫子孫女年紀尚幼,扒拉著那兩個婦人的腿不肯鬆開。


    那兩個婦人收拾出兩間偏房,請種麟和陳太初等人去住,馬兒們都安置在牛棚下,吃起了草。


    陳太初將穆辛夷送到房裏,收起地上鋪著的粗布送去了種麟房裏,跟那兩個婦人說了幾句話,隨她們去了後頭,提了一個舊的大木桶回房,裏麵裝了小半桶冷水,還帶了小半截紅蠟燭和一身幹淨的婦人衣裳。


    “今晚你睡這裏。大嫂在燒熱水了。”陳太初點亮了紅燭,從懷裏掏出宮中的祛疤藥膏遞給她:“騎馬傷肌,你哪裏疼,洗完澡後擦些這個。那是大嫂的幹淨衣裳,穿這個睡舒服些。”前幾日都宿在野外,也顧不上。


    穆辛夷接過盒子,打開來聞了聞:“真好看,真好聞。這個是給我了嗎?”


    陳太初看著她跟小狗似的皺著鼻子一聞再聞,不禁笑道:“也隻有你用得上,你留著吧。別聞了,鼻子皺了。”


    穆辛夷忽地抬起頭:“陳太初,你記起來了對嗎?你記得我了嗎?”


    一瞬寂靜後,陳太初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發絲亂亂地粘在額頭和鬢邊,點了點頭:“你是小魚,很小的一條魚,每天都吃得很多的一條小魚。”


    穆辛夷看著他的臉,握緊了手中的盒子:“我就知道你會想起來的。就知道——”


    吱呀一聲,婦人半彎著腰提著熱水推開了半掩的門。


    陳太初上前道了謝,接過熱水,注入大木桶中,柔聲對穆辛夷道:“我記得有條小魚不會遊水。”


    穆辛夷背過身,打了個哈哈:“我的陳太初會遊水就夠了,你快出去,快出去啦。你變囉嗦了,還敢笑話我,真是——”


    門又被掩了起來。


    泡在舊舊的大木桶中,穆辛夷把頭埋在膝蓋中,一隻手搭在桶外,還緊緊捏著那盒膏藥,水汽迷漫中,她瘦削的蝴蝶骨微微顫動著,還未散開的男子發髻半垂在頸後頭,濕漉漉的。


    夜深人靜,陳太初和種麟等人商議定潛入秦州城救人的路線和安排後,透過窗子,見雨夜的院子裏沒有一絲光亮,他躺到種麟身邊,閉上了眼。


    一夜好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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