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有些恍神,這場景,這話,好像以前發生過許多回似的。昨夜七娘不知為何,跑來聽香閣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甚至想賴在她東暖閣裏睡,最後被乳母硬請了回去。也許是因為她說的那些話,她才做了那樣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阿昉娶了親,紅綃蓋頭一垂到底,新房裏處處喜氣洋洋,她看著也歡喜得很。阿昉自己選的娘子,一定很好。


    蓋頭掀開來,卻是七娘。七娘抬起眼看見阿昉,霍地一把扯下蓋頭扔在地上往外走:“我要嫁的是燕王殿下,怎麽卻是表哥你?錯了錯了——”


    阿昉卻在後頭追她:“阿姍你回來——”


    她急得要去拉阿昉,卻拉了空,死命要喊,卻發不出聲。


    低頭就著玉簪的手喝了兩口水,九娘索性起來動了動,舒展了一下手腳,問玉簪:“昨夜我憊得很,也沒看你和慈姑收拾了些什麽,可都弄好了?”


    玉簪笑道:“小娘子隻管放心,都收拾好了。一個包裹給燕王殿下,一個包裹給那章家大郎。張理少昨夜還差了人送信給郎君,說今日卯時三刻來接小娘子,還請郎君同行,約莫提起了戶部的事,郎君高興得很。”


    九娘一怔,起複孟建?六郎在政務上天分驚人,驅逐吳王起複蘇瞻,重設平章軍國重事,一環連一環,算準了二府和各部臣子的心態,不比阮玉郎的謀算遜色。隻是他即將出使契丹,為何會有起複孟建之意?就算要打壓曾投向太皇太後的孟存,孟建這戶部小小的官職,也絲毫沒有能和孟存抗衡的地方。何況這次孟存在國子監和太學掀起的千人聯名上書,雖然實際上是張子厚脅迫所為,卻依然讓蘇瞻承了他的情,更令得京中清流大為讚歎,紛紛聚集到了他身邊。


    卯時還未到,木樨院的侍女已經來了東暖閣兩回,說郎君已經準備妥當了,請小娘子快些。


    九娘帶著玉簪惜蘭和慈姑到木樨院拜見了孟建和程氏。


    孟建接過程氏手中的一疊交子,塞入袖袋中:“來來來,一起用飯,爹爹昨夜特意讓廚下熬了你愛喝的鵪子羹。”


    程氏穿著家常褙子,聽了他的話,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徑自入了座:“你要想讓阿妧跟殿下說幾句好話,直說便是。這十四年裏頭一回討好閨女,當阿妧看不出你想什麽?阿妧,今日你表舅去不去送殿下?”


    九娘行過禮請過安,在程氏下首坐了:“阿妧不知能不能遇到,若是見到表舅了,娘親可有話要女兒轉告?”


    程氏幾次去蘇家,都沒見到蘇瞻,便囑咐九娘:“下個月就是你姑婆婆七十大壽,你問問表舅可要操辦,若是需要娘過去幫手,便直接叫我就是。若是等我們都去了蘇州,就難得見上麵了,唉。”


    孟建不以為然道:“哪用辛苦娘子。張理少才是殿下的心腹之人,他主動跟我提起——”


    “切——,你懂什麽?怎地我和表哥家親近就隻能為了你不成?”程氏氣得恨不得啐他一口,也不忌諱在九娘前麵排揎孟建:“這十年裏蘇家一直都在辦喪事,隻辦過兩件好事:十七娘進門,二娘出生,卻也都從好事變成了壞事。阿昕又突然沒了,我姑母的心裏有多難過,你們這些個男人誰會放在心上?替她做壽,去去晦氣,帶點喜氣,也替表哥表嫂們盡盡孝心。日後大江南北,說不定一輩子也見不著了——”她想起蘇家兩代女子都活生生毀在程家男子手裏,不由得濕了眼眶,趕緊端起麵前的熱羹,低頭連著喝了幾口。


    九娘低聲應了:“娘且放心,今日若見不到表舅,回城的時候我去百家巷探望表嬸,再同史家表舅母說一說。”大壽必然是不會辦的,親戚間總也要聚一聚道別一番。


    孟建吸了口氣,想要說什麽,還是罷了,親手盛了一碗鵪子羹,擱到九娘麵前:“阿妧,來,多吃些。”


    九娘應了下來,陪著他們用完飯,喝了盞茶。木樨院的女使進來行了一禮:“張理少在二門等著郎君和小娘子了。”


    孟建如釋重負地站起身:“阿妧,快走快走。”


    那女使又道:“還有蘇東閣蘇大郎也在二門——”


    九娘心頭一跳,想起淩晨那夢,霍地站了起來,拜別了程氏,匆匆帶著惜蘭和玉簪跟著孟建往二門走去。


    張子厚見蘇昉魂不守舍的模樣,旁敲側擊了好一會,探不出個究竟,不曉得他是因為蘇瞻還是別的什麽事來找九娘。


    “張理少——”孟建遠遠地打起了招呼。


    張子厚收起給蘇昉的笑意,斂容拱了拱手:“忠義伯安好。”語氣也十分尊重。


    孟建這伯爵,雖然是正四品,比起正經的同級官員總還是矮上一等,聞言便有些受寵若驚,笑得更是歡暢。心道雖然和陳家的親事陰差押錯泡了湯,卻沒想到燕王殿下待阿妧竟那般情深義重。連這位大理寺少卿都待自己分外不同了。就算以後阿妧能封個郡夫人,自己也正兒八經成了宗親的貴戚。如若像坊間傳言的,官家他日會遜位於腿傷複原後的燕王殿下,阿妧怎麽也是四妃之一了。孟建心頭狂跳起來,對自己昨夜想的那事更堅定了不少,無論如何也要把阿妧留在京中。


    張子厚見他麵色潮紅,手指也有些發抖,倒似服用了五石散的模樣,不由皺起了眉頭看向九娘。


    九娘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和蘇昉輕聲到一旁說起話來。張子厚一怔,想提醒她還沒戴帷帽,卻被孟建攜起了手。從來沒人敢這麽自來熟地同他親近,更沒人敢直接對他上手,張子厚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甩了兩甩,卻沒能甩掉孟建。他走快了幾步,孟建也疾步跟上。


    “那天我打了陳太初。”蘇昉和九娘並肩跟著他們,突然輕聲道。


    九娘一愣。


    “他來祭奠阿昕那天。我打了他。”


    “阿昉——”


    “他什麽也沒說,就站在那裏被我打。”蘇昉聲音有些啞:“阿妧,你為何不告訴我阿昕是因為我娘那塊玉墜才被害了性命?是我娘不讓你說嗎?”


    九娘驟然停了下來,阿昉的背從來都是挺得筆直,從未如此頹喪過,這個背影,幾乎和蘇瞻的一樣了。淚水猝不及防地湧出眼眶,她甚至從未想過阿昉會知道此事,玉璜已毀,先帝已駕崩,史氏嚴禁任何人提起那玉璜的事,就算陳太初後來知道了始末,也從未對蘇昉提及過。他們每一個人都心照不宣,傷痛已經橫在那裏,無謂再傷上加傷。她確實自私自利,她不願阿昉也陷入其中。


    蘇昉慢慢轉過身,天才蒙蒙亮,九娘看見他眼角微紅,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輕輕搖著頭。


    “阿妧,阿昕去桃花林找你和六郎時,你們說了什麽?她為何會臉色那麽差?她為何要獨自留下和陳太初說話?她和太初說了什麽才被一個人留在那裏?”蘇昉垂眸看著眼前淚水盈盈的九娘,決意問個清楚。


    九娘耳中嗡嗡響了起來,看著蘇昉,身不由己地吐出兩個字:“什麽?”電光火石間那噩夢般的半日一件件事浮現出來,她和趙栩在去落英潭的山道上遇到陳太初,陳太初打了趙栩一拳,她一直以為是陳太初見到自己的模樣認定趙栩輕薄了她才出手。難不成——


    蘇昉看向她身後:“阿昕的女使說了,當時你府上的惜蘭也在山道上等著,她們親眼見到阿昕去桃林中找你,不久後就從樹林中倉皇逃了出來,到了落英潭就趕她們回寺要獨自和陳太初說話。”他努力平心靜氣卻總有種感覺,感覺事情就是他想得那麽糟糕:“那夜你們後來都入宮了,你們是說到我爹爹什麽事了嗎?”


    九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阿昕進桃林找她了?她是撞見了自己和趙栩那不堪入目的事吧,她是要告訴陳太初她孟妧不貞。陳太初因此才怒打趙栩,卻為了她和趙栩的臉麵,把阿昕一個人留在了那裏。


    不是阮玉郎,不是玉璜,不是四娘,也不是程之才,更不是陳太初和阿昉,其實是她孟妧害死了阿昕……


    惜蘭上前一步扶住顫抖不已搖搖欲墜的九娘,輕聲道:“婢子正是貴府女使提到的惜蘭,奴婢見過東閣。那日蘇娘子出桃林來時,親口說不曾找到我家娘子和燕王殿下,怕是見到蛇蟲嚇著了。後來尋到蘇娘子時,聽史夫人哭訴什麽回去就退親的事。”


    “不——不是,阿昉,你聽我說,是我——”九娘從喉間逼出來這幾句,她想伸手去拉住蘇昉。蘇昉卻退了兩步,和她一樣麵色慘白搖搖欲墜著。


    蘇昉深深看了她一眼,怔怔地看向遠處漸漸亮起來的天空,點了點頭:“果然是——”。他慘笑了一聲,慢慢轉過身,越過停在前麵等他們的孟建和張子厚,拖著沉重無比的步伐往外頭走去。果然是,不隻是玉墜,更因為他勸阿昕退親和問心,阿昕才想著最後和陳太初表述心意,才會被陳太初拒絕,才會被陳太初留在落英潭。甚至她也許先去求了阿妧讓出陳太初,被阿妧回絕了才那麽失態。


    “阿昉——阿昉——不是的——”九娘奮力推開攔著她的孟建和張子厚,跌跌撞撞地追趕出角門。


    蘇昉已騎著馬飛馳著遠去了。


    張子厚皺著眉和惜蘭一左一右將九娘塞入馬車,自己翻身上了馬:“走——”孟建上了馬猶豫了一下,轉頭道:“慈姑你也上車去,看看這是怎麽了。”這孩子可千萬別死心眼喜歡上蘇昉,蘇家的男人看起來和藹可親,其實都無情得很,放著那麽好的殿下不親近,去追阿昉做甚。


    馬蹄聲漸漸遠去,觀音廟前的煎藥攤子已準備妥當,藥婆婆搬過小杌子,坐在爐前,搖起了扇子。汴京城的又一個夏日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今日提前替換了,感謝訂閱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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