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厚歎息一聲,拂袖而去,心裏又悶又痛,被日頭一照,有些發暈。他站在院子裏看著那正廳掩上的粗木門,默默不語,臉色灰敗。


    屋裏剩下一個孟建,跟被雷劈了似的,一動不動,額角方才沒擦幹的茶水順著臉頰流入衣領,他才又活了過來,一顆心放在秋千上似的高上低下,又跟被萬馬踩踏一般不聽使喚。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取自張先的《千秋歲》(宋)。


    2、花市一番風雨後,幾多桃李又重新。取自王奕的《和段好古外郎二首》其一(宋)。


    第245章


    屋裏靜得可聞針落之聲, 孟建隻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裏咚咚咚狂跳著。


    賜婚?是娶不是納?是正妃不是郡夫人或妾侍?連被擄和徹夜不歸都不要緊?一旦燕王登基——


    “娘啊——”


    孟建輕呼出口, 抬起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疼, 一點也不疼。他大力輪起手, “啪”地一身脆響。


    “啊呦——疼——”孟建嘶了一聲, 才想起來該擰大腿才是。他挺直了腰杆, 邁出腳, 跟踩在棉花堆裏一樣軟綿綿, 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原來走在雲端就該是這滋味了。孟建輕飄飄不知身在何處,到了張子厚身邊,看到廳上依然輕掩著的木門, 再看看廊下躬身而立垂首斂目的成墨, 突然想起來,今日殿下一去,少則三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就算回到汴京, 九娘又已人在蘇州,這萬裏斷相思, 千裏一刀, 兩千裏兩刀, 三兩下就斬斷了情絲。加上阿程說老夫人答應了九娘去女學做事,五年不論婚嫁。家裏的女人們真是頭發長見識短,若沒有他一心替阿妧打算, 唉!


    五年?燕王殿下就該二十一歲了,兒女都能雙全,說不定早已登基為帝,那京中不知道有多少老不死的要把自家那些妖豔賤貨塞給禮部和太後呢。先帝和太皇太後也隻是有意,又沒詔書也無聖旨,這怎麽擋得住?


    孟建極喜之後是極憂,急出一頭的汗,嘴唇翕了翕,腿腳發麻。他原地跺了幾下腳,見張子厚臉色不好看,想起四娘好像又闖禍了,不知道會不會連累九娘,咬咬牙腆著臉湊近張子厚。


    張子厚不動聲色地讓了兩步,這孟叔常三甲不入,那世家子弟文人雅士的惡習一個也不少,動輒拉手拍肩惺惺相惜,太過煩人。


    “張理少——”


    “說。”張子厚抬了抬眼皮:“嘴動人勿動。”


    孟建一怔,縮回要邁出去的腳,歎了口氣:“多虧理少金玉良言,叔常醍醐灌頂,感恩不盡,隻是家裏那不爭氣的四娘,會不會連累了我家阿妧?”


    張子厚皮笑肉不笑地道:“忠義伯看張某可是那種為打老鼠不顧玉瓶的人?過些天禮部的誥命敕封就該送到府上了。孟四娘子在宮中護衛淑慧公主有功,太後娘娘十分看重她,特封為武德郡主,已安置在尚書內省教習宮中禮儀。”


    孟建一頭霧水,怎麽從來沒聽老夫人和大哥二哥提起過?什麽時候還立功了,竟從罪人變成郡主?武德?無德?他眼皮一跳,還沒來得及想四娘會不會怪他還沒送梳子和頭油去,就見張子厚已收了笑容。


    張子厚麵無表情地道:“殿下此番出使中京,將從中斡旋契丹和金國,欲促成兩國和平共處,大趙仁德寬厚天下皆知。金國和西夏也都將遣使前往中京,希望在四國和談後,能化幹戈為玉帛。太後娘娘和相公們見金國大使結盟之意甚是誠懇急切,又因武德郡主才貌雙全賢良淑德,特許以往金國和親,嫁給金國四太子完顏亮。恭喜忠義伯了。孟家出了文成、昭君之人,功德無量。”


    看著懵裏懵懂的孟建露出喜色,張子厚轉開了眼不再看他,心想還是殿下這安排好,一箭三雕,既拖延住女真,又懲處了孟四,還不連累到孟家聲譽和九娘。那四太子虐死的妻妾兩隻巴掌也數不過來,若是孟四死在他手裏,倒給大趙聯合契丹問罪金國送了個好借口。


    ***


    章叔夜開始安排輜重和步軍先行出發,又親自去檢查馬廄裏的馬。弓-箭手和騎兵開始列隊,等候號令。


    廳裏的趙栩人已平複下來,看著九娘盯著自己的腿,耳朵依然紅著。


    九娘蹲下身,愧疚地道:“那包裹裏有本劄記,是我這幾年從過雲閣所藏醫書裏抄錄的疑難雜症和方子,你給方紹樸看看,會不會對治你的毒傷有用處。”自從牽機藥救醒了先帝後,她便開始未雨綢繆。


    趙栩一喜:“阿妧真是我的福星。對了,元初也中了毒,我讓方紹樸抄上一份快馬送去秦州。”


    “昨夜大伯跟我說了收複秦州和元初大哥的事,那幾頁我已經謄抄好交給大伯,今日應該走軍中急腳遞送出去了。”九娘蹙起眉頭,想著自己幼時脫臼後許大夫的手法,伸出手輕輕捏了捏趙栩的大腿和小腿,戳了戳膝蓋窩周圍:“方醫官怎麽說?都好些日子了,還是沒有一點知覺嗎?”


    她見趙栩不言語,抬起頭,卻見趙栩的神色有些古怪:“六哥?”


    “每日都在施針,不要緊。我有點渴了,阿妧替我倒盞茶罷。”趙栩眨了眨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有個荒唐的念頭浮上心頭,若能把阿妧變小了放在懷裏一路帶著該多好,每日再請她這般拍一拍捏一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根,不自在地咳了兩聲。


    九娘趕緊去給他倒茶。


    “我要是一輩子好不了,阿妧你倒可以安心了。”趙栩鬆了一口氣。


    九娘一怔:“這是什麽話?阿妧不懂。”他倒不擔心自己嫌棄他,可這話也太過喪氣不吉利了。


    趙栩桃花眼眯了起來,笑嘻嘻道:“那就再也沒有小娘子糾纏我了,我呢,就隻纏著你一個。”


    九娘臉一紅,手上一歪,差點翻了茶盞,顧不上責怪他驀然失禮調笑,低聲嘀咕道:“好像原本也沒人糾纏你吧?”七娘倒是迷戀過他,但也談不上糾纏。其他小娘子,誰敢糾纏他……他言語越來越放肆,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倒有些莫名的歡喜。


    趙栩隻當做沒聽見,接過茶盞喝了幾口,喟歎道:“若是我腿好了呢,你也不要多心。那些個香包扇子帕子,醜得很,我是決計不會收的。但若有人惹你不高興了,你可千萬要說出來,好讓我得意得意。”


    九娘心思再通透,七竅再玲瓏,偏偏在情愛上缺了一竅,聞言疑惑道:“這又是怎麽說?”


    趙栩頗為無奈:“你若是為我心生嫉妒,拈酸吃醋,豈不是證明了你心裏在意我得很?我在你心裏若能如此重要,豈不應該得意得很?”他含笑道:“你要是心裏不快,萬萬別藏著掖著,像小時候一樣,罵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鬧也好,隻是千萬別為了旁人。”就算為了蘇昉也不行。


    “你得讓我知道是因何而不快。我才有法子讓你高興。隻是我一想到阿妧你也會為我吃醋,真是當浮一大白,恨不得天下人皆知才好。”趙栩笑得十分得意。


    九娘怔怔地看著他,天下怎麽會有趙栩這樣的人?怎會說出這般離經叛道的話?前世父母那般恩愛,母親也曾悄悄替父親準備過兩個女子,好為長房傳宗接代,爹爹大發脾氣遣走那兩人後,娘親不安了許久,還獨自哭過幾回。她聽到那些人背後議論娘親善妒,總氣得要命,替娘抱屈不已。到了她自己身上,蘇瞻從無納妾之意,她那三年甚至從未想過蘇瞻有了她王玞還會有別的心思,因此也根本沒想過何為吃醋何為妒忌。


    隻可惜蘇瞻的專情卻不是因為她。因何才會生妒?趙栩說得不錯,因在意因愛意才會生妒。那她前世的種種,究竟是妒忌過而她不敢不願承認自己心有妒意?還是她的確不願意妒,不屑於妒,根本不在意?那些微妙的情緒變化她早已不記得了,模模糊糊的,她找不出答案,也早無意去找。


    身為女子,如老夫人和六姐那樣,守住本心,求一個莫愛莫嗔,是最好不過,她也曾想要這樣。又或者能如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樣,也已難得。就算木樨院裏多了幾個侍妾和庶子庶女,汴京城又有幾家主母能像程氏這般腰杆硬。


    可是當下,眼前的趙栩,她何德何能又何其幸?


    九娘輕聲道:“六哥,你真是奇怪。”她別開臉垂目道:“我是個最別扭不過的人。那山能移,海會枯,何況你我凡人凡心?他日若你心悅旁人,隻管跟我說清楚就是,咱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總記得你待我的好,記得咱們在一處時的好,可要我這般自輕自賤嫉妒哭鬧,學那種侍妾爭寵之道,我卻是不能也不會的。”


    趙栩差點被她氣了個倒仰,他這是與牛彈琴麽?


    卻聽九娘噗嗤一聲,轉過臉來笑盈盈看著他:“可你既然求著我吃醋,我若不醋,豈不顯得我家六郎徒有汴京四美的名頭?因此我就是假裝也要裝一下的。誰敢朝你丟香包,我便丟回去。你要敢多看旁人一眼,我就不理你一日。你若三心二意,我便取了你的私庫,帶走你的部曲,尋一個一心一意的比你好看許多的郎君。這等人財兩得之事,也當浮一大白,讓天下人皆知。如此可好?”


    趙栩勾起唇角,低聲問道:“天下還有比我好看之人?我看是不能也不會有的。”若是他二人的孩子,倒也說不準。


    九娘凝視了他幾息,聲音也低了下去,紅著臉道:“我看也是,世人皆不如你。”在阮玉郎麵前她能大大方方說出口的話,在趙栩麵前,卻需鼓足勇氣才說得出口。


    被九娘這麽情意綿綿地盯著看,又極難得聽到她說出這麽大膽露骨的話,趙栩的耳根又燙了起來,他趕緊岔開話題,將西夏和金國都會遣使去中京和談的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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