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這個婦人是趙栩的手下安排的,九娘每每見到她那秋波偶爾飄過趙栩身上,就不由得呼吸一窒,竟有些想伸手去拍一拍趙栩身上被她盯過的地方,轉念間她又有些慚愧,自嘲這等心思未免太過幼稚可笑,趕緊收斂心神專注聽大理寺詳斷官審案。


    趙栩接過成墨遞上的茶盞喝了一口,這府衙裏的白毫銀針倒也不俗。他擱下茶盞,不動聲色地從九娘手中的銀盤上取過二府敕令,寬袖掩蓋之下,修長手指輕輕蹭過九娘的手,看了九娘一眼,桃花眼中含著幾分揶揄,待隨手放回敕令後,他不動聲色地撣了撣身上的道服。被阿妧穿了幾個時辰後,他這件道服上就沾染上了她的氣息,難怪她不樂意自己被人偷瞟。


    九娘心一慌,這人莫不是連她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都察覺了?在這眾目睽睽肅然森嚴的公堂之上,九娘耳根一陣發燙,有些無地自容,又有些兩腿發軟,隻斂神垂目看著手中的敕令。


    胡氏畫押後被帶了下去。程威抖如篩糠,供認不諱。程氏看到再被押上堂的一人,眼前一黑,竟是一早奉沈嵐之命趕往汴京的阮十九。


    身中高似兩掌的阮十九奄奄一息,懷裏還有從盧家盜取的信件和輿圖。最要命的,那信件中有一封是沈嵐寫給阮玉郎的。


    孟建早已對趙栩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今晨才全然明白,原來自封丘開始,突襲黎陽倉,故意放任鶴壁官員前來報信,京中用九娘為餌設置計中計,引阮玉郎人彀,將阮玉郎拖在開封,都是趙栩一早安排好的。唯一的意外就是九娘執意一路跟隨而來,使趙栩多了自己這個監察禦史可用,也少了他的後顧之憂。一路上虛虛實實,將沈嵐引出府衙,穩住河北東路的各軍,令他們不敢妄動。沒有證據就製造證據,送證據上門,現今不說盜糧一案,隻阮十九這個刺客和他身上盜竊的信件輿圖,就足以拿下沈嵐這個一方大員。


    殿下實在英明神武,而自己這個監察禦史,當然也居功至偉。


    ***


    進了六月才幾天,河北東路官場劇變,震驚大趙朝野。大名府權知府沈嵐多年以來勾結謀逆重犯壽春郡王趙玨,盜運黎陽倉米糧百萬石,更販賣謀利以作謀反軍餉,且多次行刺燕王殿下企圖阻止中京四國和談。河北東路各軍因此入獄的團練使指揮使十餘人。


    皇榜傳至秦州時,陳青正在羽子坑魏家探望病榻上的穆辛夷。陳元初四兄弟多年來難得齊聚一堂,在外間和蘇昉一起陪著魏老大夫老兩口說話。


    穆辛夷小臉蒼白,卻十分高興:“陳伯伯,元初大哥的毒解了嗎?”


    陳青點了點頭:“多謝小魚特地來送藥,元初的毒已經解了,再過一二十天,餘毒便能全清。倒是你受委屈了。”


    穆辛夷笑了起來,胸口一抽疼得她齜牙咧嘴:“解藥是我阿姊讓我送來的。還請伯伯和我阿姊算賬的時候能將功折罪一些。”


    她半路威逼衛慕家的部曲改弦易轍直奔秦州,卻在城外被守城軍士拿下。因拚命護著藥匣子受了好幾處外傷,虧得她咬牙忍著,直喊著是給陳元初送解藥的,又報出了魏老大夫的名號,才被押到州衙裏看守起來。誰料到李穆桃跟著佯裝攻城,一眾人等忙著守城,竟把她忘了。直至陳元初陳太初殺回秦州,才有人想起來還有這麽個女子被關在州衙大牢裏。


    陳太初找到她時,穆辛夷已經餓暈了兩日,猶自抱著藥匣子不放手。


    陳青凝視著這個多年不見的鄰家小娘子,微微歎了口氣:“兩國交戰,各為其主而已。你阿姊顧念舊情,盜出解藥,又暗中護住我丈人丈母,保住了元初的性命,也算有仁有義,何談算賬二字?”


    “可是阿姊不得已為了我冒充元初大哥,害得伯伯和嬸嬸受了許多委屈,陳家聲名也險些毀於一旦——”穆辛夷內疚地低聲道。


    陳青淡淡道:“天下有誰能給我陳家人受委屈?是非曲直,自有公斷,縱然京城裏那許多人以為元初投敵陳家叛國,卻仍有許多百姓心中敞亮。糊塗人無論何時都隻會做糊塗事。這秦州、關中數百萬軍民,你可見過有誰毀過我陳家聲名?”


    穆辛夷眨巴著雙眼,仔細琢磨著陳青的神情,見他麵容無波,言辭淡然,確實沒有怪罪李穆桃的意思,心裏高興得很,小心翼翼地問:“聽說元初大哥和太初要去中京,能帶上我一同去嗎?我想去見我阿姊。”


    “我們明日就出發,你還是留在我外翁這裏養傷吧。”陳太初跨入房裏,手上斷了一碗山藥馬肉湯。大戰之後,夏軍戰馬死傷無數,大多未壞掉的馬屍都被各城清理戰場的軍□□回城中做了口糧。


    穆辛夷在牢中餓了好幾日,到了魏家因療傷又吃得很清淡,聞到肉湯味,禁不住囫圇咽了一下口水。她瞟到陳太初身後的陳元初靠在門框上,雙手抱臂,黝黑的眸色深沉,正冷冷地看著自己,大約聽見了方才自己和陳青的說話,趕緊努力擠出一個和善的笑容來:“我的傷輕得很,不礙事——”


    陳青卻覺得應該將她送還給李穆桃,一抬手將她扶著坐了起來,拎過旁邊的矮幾擱在她麵前:“若是傷口不疼了,你明日便隨元初太初去中京。”他轉頭看了看陳元初:“你們將她交給李穆桃,不得尋釁,過去的事就此揭過。”


    陳青索性當著三個年輕人將話說開來:“當年小魚的娘親不惜叛逃出蘭州,救了我一命。太初無心之過又害得小魚受了重傷。我陳家人恩怨分明,以往種種,就此了結。”他深深看向穆辛夷:“無論你穆家,還是你姐姐李氏,待中京事畢,與我陳家便是陌路,再無情誼,亦無仇怨。他日若沙場得見,元初他們絕不會手下留情。即便兩國交好,亦就此相忘於江湖。小魚,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第262章


    穆辛夷捧著溫熱的湯碗, 默然了片刻, 忽地抬起頭來:“小魚明白陳伯伯的意思。”


    陳青鬆了一口氣。太初的性子看似青山不動, 實則是暗河洶湧, 極易被心魔所困, 如今既想起了往事, 就不能再被穆辛夷糾纏, 徒增煩惱。


    穆辛夷忽地對著陳太初露出燦爛的笑顏:“可我是不會忘了太初你的。阿姊說等以後不打仗了, 我以後可以搬回羽子坑來住。太初你要是沒忘記我, 就每年在汴京給我做一個這樣的小魚寄來秦州好不好?”她從頸中拉出那隻小魚,示意道。


    陳青和陳元初都一怔。榻上的少女病容未退,笑靨如花。她不同於聰慧靈動識大體的孟妧, 也不同於品行高潔不願成為他人負累的蘇昕, 她無所顧忌勇往直前,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事能令她退縮。陳青方想開口,卻想到當年冰雪天裏捧著酒壇到處喊他名字的少女,也是這樣含著淚卻笑如豔陽,他暗歎一聲, 那兩句措辭嚴厲的話竟未說出口。陳元初也看著穆辛夷,卻想到了趙栩。太初會輸給趙栩, 也是因為趙栩和穆辛夷是一樣的人吧, 他們都跟一團火似的, 永不熄滅生機勃勃,就算不能帶著對方一同燃燒,也會在對方心裏留下火種, 瞬間便可燎原。


    “好。”陳太初靜靜看著穆辛夷片刻,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正如穆辛夷似乎天生就懂得他,他也無需多言就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不可測,福禍不可料,她解開他的沉屙舊疾,還要替他的心鋪就坦蕩通途。她的勇,他遠不及。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她心無垢,他欲坐忘。她要的不忘,正是他要的離形去知,同於大通。


    穆辛夷笑得更是開心。陳太初柔聲道:“我定會每年給你刻一個小魚。快吃吧,涼了會腥氣。”


    “萬一,萬一我不小心把太初你忘記了,你就難過十天,十天足夠了。記住哦。”穆辛夷從碗裏抬起晶瑩的雙眼,旁若無人地注視著陳太初,唇角微微勾起。她的有生之年,並不知還剩下幾日、幾月、幾年。可她一心要做他的春-風,可聞不可見,能重複能輕,拂過他心底所有細不可見的縫隙,他若入世,她要他平安喜樂。他若入道,她助他道心無塵。


    ***


    六月裏,大趙百姓有兩樁熱鬧事:初六是神仙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是州西灌口二郎(二郎神)生日。這黎民百姓間,許多人家即便是屋簷下的一家人,也有各信各的,通常也都和和氣氣,常聽見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太上老君、福生無量天尊的聲音此起彼伏。無論這信佛拜菩薩或信道不信道的,卻都也愛獻送給崔府君和二郎神,皆因說起來天宮神仙是一家,不是你家就是我家。


    原本一年到頭就節日不斷的中原百姓,因京兆府大捷,紛紛放下了夏軍入侵的那點兒擔憂和害怕,興高采烈地獻送去。大名府也不例外,進了六月裏,眼見著府君沈嵐突然倒台,那巷陌雜賣卻不曾停。


    九娘身穿青色直裰,跟著方紹樸從藥鋪裏出來,見街旁巷口處處都在賣大小米水飯、炙肉、萵苣筍等時物,還有各色瓜果,鮮豔誘人得很。她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望,見高似頭戴竹笠就在身後不遠處,便停下腳來。陪著他們的盧君義笑道:“九郎可是想買些吃食果子?”


    方紹樸已拿起一個南京金桃,在衣襟上擦了兩擦啃了一口,果然汁甜肉美。九娘看見他這惡形惡狀的樣子,忍著笑吩咐惜蘭取出半貫錢,細細選了些義塘甜瓜、衞州白桃,還有那水靈靈的水鵝梨、金杏和小瑤李子,又見到鮮嫩的紅菱也忍不住買了一把。付完錢,就見方紹樸殷勤地端著兩碗冰雪涼水荔枝膏過來,遞給她一碗:“我付過錢了,吃上一碗,歇一歇,熱死我了。”


    賣紅菱的老婆婆笑著拿出兩個小杌子:“來來來,兩位郎君坐在這裏吃就是,我讓三丫給你們剝些嫩菱角。”


    盧君義搖著折扇笑道:“方大夫倒是個會吃的。”還很會拍馬屁。


    方紹樸倒也坦白:“大官人不知道,我是存心獻殷勤,指望九郎今日下廚時能讓我多嚐幾口她親手做的菜。”


    “哦?今日九郎要親自下廚?”盧君義揚眉奇道。他行走江湖多年,早從孟建口中知道九娘的身份,卻想不到世家閨秀竟會親自下廚做菜,便是他家中娘子,說是下廚也不過是按照祖傳的幾個羹湯方子指點廚娘一番。


    九娘笑道:“可巧今日也是高護衛的生辰,他立了功又受了傷,便想著夜裏在後院給他置一桌小菜賀一賀。盧大官人若得閑,不如也來湊個熱鬧。” 她前兩日從方紹樸口中得知高似追捕阮十九時遭遇了阮小五,硬受了阮小五兩劍,才將阮十九生擒回來,否則阮十九必遭阮小五滅口。又見他帶著傷,依然連續幾夜徹夜不眠,守在趙栩院子中。這才想借生日為高似置辦一桌酒席,安定他的心,也請他略放鬆些,畢竟此行漫漫路途遙遠,他如此用力過猛,並非上策。


    盧君義笑道:“多謝九郎盛情,求之不得。我正要給郎君送請帖,二十四那日我家裏請了戲班子和雜劇,自己家裏人熱鬧熱鬧,若是你們還未離城,還請務必賞光來吃酒。”


    方紹樸連連搖頭:“大官人客氣了,可惜我們過兩天就要走了。”


    盧君義也不驚訝,笑道:“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日後方大夫來大名府,記得找盧某就是。”


    這時一旁結伴路過的七八個士紳走了上來,拱手和盧君義行禮問好。惜蘭和幾個隨行禁軍不動聲色地將方紹樸和九娘擋了起來。


    九娘舀了一勺荔枝膏放入口中,十分清甜冰潤,耳中聽那幾個士紳議論紛紛。有素日仰慕愛戴沈嵐的再為舊日府君辯解幾句,奈何抵不過神祗般的燕王殿下的美譽。有兩個嗓門大的在這路上就喊了起來:“沈嵐竟派人刺殺殿下,隻這一條就罪無可赦。你們被他迷惑了——”


    盧君義笑道:“莫議政事,莫議政事,二十四日保神觀的頭爐香聽說被錢大官人定了,恭喜恭喜。”又說了幾句遂散了。


    眾人走走停停,回到府衙。高似等人一路留意,卻沒遇到任何可疑之人。


    成墨在二門處已等了大半個時辰,見到九娘趕緊迎了上來,低聲道:“娘子安好,京裏中書省和尚書省都來了人,正和殿下在書房裏說話。外頭熱得很,殿下擔心娘子出去這麽久會中了暑熱。娘子可有無什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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