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見他突然靠自己這麽近,雖知他不會再有什麽異軍突起的羞人之事,但被他氣息籠罩著,心依然跳快了許多。自從那夜匹帛鋪後院裏她當眾袒露心聲後,和趙栩之間似乎又多出了一些什麽。原以為兩人之間已是極好了,竟然又更好了一些。而此人還厚顏無恥地宣稱,他和她永遠隻會越來越好,即便是平坦一陣子,那也是如上樓一般,需要積聚力氣再往上行。


    趙栩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濃:“我在說正經事,阿妧卻想歪了,我可也要歪了。”她不知道自己瀲灩雙眸含情脈脈的殺傷力,這南京城的城牆也會像豆腐般被穿透,何況他蠢蠢欲動的心?


    九娘退後了一些,正襟危坐,理了理窄袖,笑道:“我哪裏歪了?正得很呢。還請六哥繼續說正經事。”


    趙栩咳了兩聲:“還記得你說過契丹人從壽昌帝到平民篤信佛教嗎?確實如此,南京城的佛寺眾多。你看那邊有好幾座佛塔。”


    九娘瞥了他一眼。趙栩摸了摸下頜,無奈地退開了一些。九娘這才又靠近了車簾,見市井繁華更勝大名府,不由得悵然感歎起來:“此地明明是漢人居多,卻被異族統治了近六十年——”最令人惆悵的是契丹人統治得也不比大趙差,看沿路行人的衣著光鮮神色從容,堪與汴京相比。


    趙栩眸色也深沉起來:“契丹人很聰明,他們雖然以國製治契丹,卻以漢製待漢人。昔日太-宗攻至幽州,百姓尚夾道歡迎,如今他們雖是漢人,卻未必願意回歸大趙了。”


    想到昨日蘇昉所言,九娘歎道:“自古以來,百姓所圖,無非是吃飽穿暖養家活口而已。此地千年來城頭變幻大王旗也是常事。因此他們雖是漢人,隻怕國家歸屬之心甚弱。阿昉表哥說的春風化雨般的同化漢化趙化,不知道在燕雲一帶還能否有用。”若民心無歸順之意,談何收複?


    趙栩挪了挪身子:“寬之所言之計甚好甚全,但四川對吐蕃可用,成都府路和梓州路對大理可用,秦州也可對羌族用,哪怕是汴京,亦可對倭國和高麗用。唯獨對西夏契丹女真這類遊牧異族難以見效。”


    九娘一怔,瞪大了眼:“六哥你這幾日在寬之麵前明明並無異議大加讚賞,為何此時卻又如此定論?”


    趙栩有些訕訕然:“其實這話我在田莊當眾提過,不過是從用兵角度說的。當時寬之和我敘同輩禮,他又不願出仕,無需顧忌太多。但如今寬之為了我遠赴契丹,有輔佐之意,我當以國士之禮相待。他秉性寬柔,不願窮兵黷武。但經過此番曆練,自當有所改變。我若先說出口,反倒不美。”


    “六哥——多謝。”九娘膝行靠近了趙栩,一把抓住他的手,雙眸水意更盛,卻說不出更多話來。一方麵,趙栩如今思慮行事極其周到、成熟圓潤,實在可喜。另一方麵,他這般在意阿昉的感受,定然也因自己和阿昉關係極親近,他才會處處為阿昉著想。再想到阿昉性子裏也有自己前世傲然倔強的一麵,更覺得趙栩的處理不能再妥當了。


    趙栩受寵若驚,哪裏肯放開她的小手,隨即開口問道:“對了,阿妧,你看那趙延壽是何用意?”


    九娘想了想,也沒有抽出手來:“他和公主殿下不和,這是其一。他反對和談,這是其二。阿妧覺得他對大趙或許深有敵意。畢竟三年前吳王前來促成女真休戰接回崇王時,有提出索回十六州之中的瀛洲、莫州、涿州。涿州更是析津府的南大門。”


    “你覺得他擔心我此番前來會再次索取城池?”趙栩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摩挲著九娘的掌心。


    九娘掙脫出他的手掌,徑直從側櫃中取出茶盞茶瓶,給趙栩倒了一盞茶:“六哥是擔憂契丹內部權力紛爭,甚至可能和阮玉郎有關?阮玉郎的手能伸到這麽長麽?”最後一句她也吃不準。


    趙栩接過茶盞抿了一口:“阮玉郎能在契丹救回趙瑜,保住他幾十年的平安,可見他的手已經伸得很長。趙瑜能站到壽昌帝的麵前,全憑在詩文繪畫琴棋上深得聖寵,若身後無人,他這些才能從何而來?阮玉郎能掌控福建一帶的海運和西北一帶的榷場,他幾十年的布局應該不會漏了契丹,尤其是析津府。不然他如何能認得出高似?又如何得知高似的身世和目的?”


    九娘托著茶瓶替他續了一盞茶,柔聲道:“六哥為何不親自問一問高似他和阮玉郎之間的種種?高似一樣也謀算了幾十年,對契丹想必了如指掌,他不善言辭,需要有問才有答——”


    趙栩手中的茶盞輕輕顫了一下,目光投在搖晃不穩的茶水上。


    “阿妧所言極是。是我意氣用事了。”趙栩點了點頭。


    ***


    眾人浩浩蕩蕩,自拱辰門入南京皇城,一應馬車皆有官吏安置。趙栩坐於肩輿之上,身邊是摘了鬥笠的陳太初和高似,章叔夜九娘緊隨其後。陳元初和孟建帶著方紹樸穆辛夷等人殿後。耶律奧野早從趙栩信中得知陳太初等人同來,並不吃驚,親切地對他們點了點頭,領著眾人往元和殿便殿而行。


    眾人抵達元和殿,卻聽內侍高唱了起來:“趙國燕王殿下駕到——”


    趙延壽等南京群臣一驚。趙栩也側目看向耶律奧野。


    耶律奧野淡然道:“我皇兄極感激殿下千裏迢迢施以援手,特請示了皇耶耶,從中京趕來相迎。因事關重大,故無人知曉。還請殿下諒解奧野不告之罪。”


    契丹皇太孫耶律延熹?


    趙栩笑道:“多謝皇太孫殿下厚愛,六郎不良於行,恐有失禮數,怠慢了殿下。”他心裏卻又沉了一沉,看來契丹皇室紛爭也十分厲害,朝廷從上京遷都中京,正是政務最繁忙之際。壽昌帝年近八十,皇太孫理政名正言順。若不是情勢實在不利,耶律延熹怎可能悄然來南京和自己見麵。而壽昌帝的態度更令人難以捉摸,若支持孫兒,理當以太孫儀仗出行,若不支持,耶律延熹也不可能順利抵達,還征用延芳澱安置自己的隨軍將士。


    “久慕汴京六郎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延熹不枉此生,善哉善哉。”儒雅的聲音含著笑,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話,在安靜的大殿周圍聽來十分清晰。


    一個修長的身影穩步出了殿門,耶律延熹身穿綠花窄袍的契丹盤裹,頭戴玄色紗冠,唇上蓄了短須,五官堪稱秀麗卻略帶病容,幾步走到趙栩輪椅前,笑著拱手行了一禮,卻是平輩之禮。


    “皇太孫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眾人趕緊行禮問安,不免也驚訝於這位太孫殿下無視禮儀流程,就這麽跑了出來迎接趙栩。


    趙延壽等群臣從地上起身,心中暗暗叫苦。皇太孫悄聲無息到了南京,進了皇城,他們竟一無所知。究竟是中京朝廷不滿他們,還是不信任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燕京(析津府)的資料來自《燕京故城考》作者:奉寬。《遼史地理誌》。


    2、析津府:今日北京。


    3、延芳澱:今北京通州某地區。


    4、趙延壽:原型南京留守趙延壽。


    第270章


    元和殿的偏殿內早已備好了宴客茶酒, 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當先引領眾人依次入座。


    待趙栩等人坐定後, 司讚高唱, 耶律延熹舉杯作賀, 眾人喝了三巡, 說了些場麵話, 氛圍寬鬆下來。


    滿殿的目光都在趙栩和身側陳太初等人的身上不斷來回巡弋。


    耶律延熹又敬了趙栩一杯, 感歎道:“大趙貴公子, 氣蓋蒼梧雲。殿下身邊也盡非塵土間人。難不成竟然是名聞天下的汴京四美齊聚南京?”他視線掃過垂首立在趙栩身後的女官身上, 略作停留,又看向趙栩。


    趙延壽等人又大大吃了一驚。傳聞中的汴京四美,可謂大趙朝廷新一代最拔尖的公子, 怎會全來了此地?


    趙栩笑道:“殿下謬讚了。這三位都是本王的表哥, 因吾不良於行,一路陪伴前來,故未曾細細介紹。”


    蘇昉和陳太初陳元初三人坦然上前,給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重新行禮自報家門。


    “吾聽說寬之在洛陽和應天府的國子監裏推廣張學,甚得士子愛戴, 還望小蘇郎對我契丹學子不吝指點。”耶律延熹起身,回了蘇昉半禮, 更舉杯相敬。


    “寬之豈敢。殿下對李青蓮和家父的詩句信手拈來, 可見對中原文化熟稔在心。還請殿下指教。”蘇昉唇角含笑, 回得不卑不亢,雙手平舉齊眉,飲畢杯中酒, 心裏卻多了一分警惕。他在西京洛陽和南京應天府所作所為,乃先帝密詔禮部在國子監和太學進行的試行推廣,並未對外公開。遠在千裏之外的耶律延熹卻了如指掌,可見契丹對大趙朝野也從未掉以輕心過。


    耶律延熹又說了兩句仰慕蘇瞻才學書法的話,轉向陳元初陳太初問起趙夏之戰的近況,歎道:“前幾日吾從中京出發時,和興平長公主見了一麵。若陳大公子願意,吾願從中調和。若能化敵為友,也是一段佳話。”


    陳元初桃花眼冷凝,麵無表情,抱拳拱手道:“多謝太孫殿下。陳某如今已是一介廢人。國仇一事當聽從燕王殿下的,陳某不敢置喙。但這私怨陳某一日不敢忘懷,隻能辜負殿下好意了。”


    耶律延熹也不生氣,見趙延壽下首的群臣露出不忿之意,他擺了擺手:“既是私怨,吾也就不說了。”


    見蘇昉三人回了座,耶律延熹舉杯對趙栩說:“興平長公主聽說她的妹妹辛公主在秦州被趙軍俘虜,特請吾向殿下討個人情,可否還辛公主自由,若能交給吾妹照顧,西夏願歸還熙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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