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的是這個嗎?”見她沒有出聲,那少年又笑著問了一遍。


    “安歸哥哥,她就是上次那個死小孩!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居然混進了宮!”尉屠耆一個箭步衝上前,又狠狠踹了還沒從地上起身的那羅兩腳,大聲嗬斥道,“死小孩!裝什麽死,還不抬起頭!”


    那羅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額上不禁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自從上次在馬車輪下僥幸死裏逃生之後,那個笑裏藏刀的絕色少年就成為了她一直揮之不去的噩夢。或許是表象太過美好,而真相又太過殘酷,比起性子暴躁的尉屠耆,這個微微笑著的少年——更能讓她感受到某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他就像是滋生於暗黑地界的一株黑色曼陀羅,用自身無與倫比的魅力構築出華麗迷離的幻覺陷阱,再釋放劇毒無情致獵物於死地。


    “尉屠耆,她隻不過是個小女孩。你也別太粗暴了。”他的話似乎充滿善意,但聽在那羅的耳中卻是別有一番心驚肉跳。


    “行了,你先起身再說。”他這話明顯又是對那羅說的。


    她咬了咬嘴唇,用雙手支撐著地麵坐了起來。上次被這位二王子的美貌晃花了眼,那羅隻記得驚豔的那一瞬間,對他的五官反而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這一次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她倒是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那暗金色頭發上浮動著一層琥珀色的光澤,格外柔和旖旎。眼眸是頗為罕見的冰綠色,猶如早春破冰而出的溪流所流淌的淺淺綠意,又似是從絲綢之路遠道而來的安息國巧匠手下的青色琉璃。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瞳孔深處的那抹綠色仿佛無盡黑暗中的幽長秘道,充滿了未可預知的神秘和誘惑,永遠也望不到底。


    明豔華美與陰暗邪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毫不突兀地融合在他的身上。


    就像是世間萬惡之源的最華麗的化身。


    當她和他的命運再次交錯的這一刻,時間也仿佛暫時停止了流動。


    夕陽在他背後勾勒出淺金色的輪廓,襯得他光華眩目,姿容絕豔風流意蘊難描難繪。而她……卻是滿臉塵土,形象糟糕,鼻子還因為剛才的撞擊而流血不止……


    這樣天上地下的對比,讓那羅覺得是那樣的自慚形穢。


    就像是卑微的灰塵和珍貴的寶石,渺小的螢火蟲和絢爛的朝陽。


    看著這樣狼狽不堪的自己,少年卻對她施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晃得她有點眩暈。


    那羅定了定神,大著膽子直視著他的眼底,惴惴不安地猜測他下一步打算怎麽對付自己。可那裏卻是一片平靜,什麽情緒也看不出來,冰綠色的瞳仁中隻隱隱約約倒映著她的身影。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他的薄唇微啟,似乎說了句什麽。幾乎是同時,微風將他的聲音帶到了她的耳畔——“真是可憐,流了不少血呢。”說著,他居然從懷裏掏出了一塊絲綢帛帕,輕輕幫她擦拭起臉上的血跡。那羅被他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往後躲,但又擔心惹惱了他自己得吃不了兜著走,還是不得不迫於淫威勉強接受了他的“好意”。她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想到了這麽多,還真是不容易。


    “這樣就幹淨多了。”他打量了幾眼她的臉龐,笑了笑道,“原來長得也不醜。”


    那羅的目光停留在他左手捏著的那顆琉璃珠上,試探地問道,“二王子,那這顆琉璃珠……”她可沒有忘記,這東西對自己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這果然是上等的金琉璃。隻是……好像弄髒了,沾了不少塵土呢。”他捏起了那顆琉璃珠,眼角挑起了幾分不易為人察覺的譏笑,漫不經心道,“看來還需要再好好洗一洗,不然怎麽向王後交代呢。”最後一個字說出口的同時,他的左手突然往池子那個方向一揚,隻聽撲通一聲,那顆金琉璃珠以一個漂亮的弧線直接落入了水中,蕩起了幾圈淡淡的漣漪後就沉入了水底。


    那羅整個人都呆掉了,所有思維一下子都停止了運轉。等她反應過來之後,氣得已然說不出話來。她早該想到的不是嗎?這個笑裏藏刀的家夥怎麽會放過報複她的機會!


    “哈哈!安歸哥哥,這個法子極好!”尉屠耆在一旁拍手大笑了起來,幸災樂禍地對著那羅撇嘴道,“死小孩,去水裏撈那顆珠子吧!”


    池子裏的水並不深,差不多是到那羅的大腿而已。但時已近初冬,天氣嚴寒,池水觸手冰涼,隻輕輕一碰就讓人冷得直哆嗦,更別說是下水撈一顆小小的珠子了。


    莫離有些愕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麵上隱隱浮現出同情之色,忍不住開口道,“三王子,這事奴婢也有過錯,要不然奴婢幫她一起……”


    “莫離你湊什麽熱鬧!”尉屠耆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還不帶阿寶離開這裏?要是餓著了它我拿你是問!”


    莫離一臉歉疚地看了看那羅,如果不是自己剛才叫住了她,也就不會替她惹來這些莫明其妙的麻煩了。


    “好了,尉屠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還要去達娜王妃那裏請安。”安歸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示意尉屠耆跟他走。


    尉屠耆一聽這話,似乎有些不樂意,“哥哥,為什麽總是要去那裏?那個女人又不待見我們,每次都對我們都不冷不熱的。”


    安歸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朝我說的照做就行。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辦到的。有點耐心,尉屠耆。”說完他就徑直朝前走去,連眼角都沒有再瞥那羅一下。


    “哥哥,那死小孩跳下去會凍個半死吧?要是沒撿到那顆珠子的話,她一定會被重重責罰的,說不定還會被打個半死……”


    “那就看她的運氣了。”


    兩人的對話聲漸漸遠去,四周很快又恢複了一片寂靜,這裏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那羅先伸手試了試水溫,一股涼意頓時順著指尖迅速滲到了她的心髒。水比她想像的還要冷。可就算再冷,她也得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在入水的一瞬間,她實在是有些吃不消,連著倒抽了好幾口冷氣,小腿猛然抽搐了幾下又僵在了水裏無法動彈,甚至連心髒也仿佛被驟然凍結,幾乎停止了跳動。


    光是站在這裏就讓人受不了,更何況是還要在這樣的環境下找東西?


    那羅緩過了氣後就彎下腰將手伸進水中,幸虧池水不深,她的手指勉強還能夠到水底。但想要在這池子裏找個小小的珠子簡直無異於海底撈針,她別無它法,隻能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沿著水底摸過去,以免錯過了那顆珠子。


    沒過多久她的手指就凍得發麻,摸到任何東西都沒有什麽知覺了。那羅隻好將手放在臉上,使勁搓搓熱再伸入水中繼續尋找。這樣的動作不斷重複著,但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


    “那羅,這麽冷的天你在水裏做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聽出是伊斯達的聲音,那羅微微一閃神,手背就不小心被水底的鋒利石塊劃了一下,一絲殷紅的鮮血如同輕煙般在水中迅速漫延了開來。


    “回大王子,奴……奴婢在找金琉璃珠,剛才有一顆不小心掉在水裏了。”她將剛才發生的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並沒有說出實情。如果告訴他兩位王子故意整自己,恐怕隻會招惹來更多麻煩。


    “是母後的那些金琉璃珠?”伊斯達邊說邊朝她的方向走來,“那我這就派人來找,你先上來再說。”


    “不用了,大王子。奴婢很快就能找到。”她搖了搖頭,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很快?我看這裏沒個一天半天是找不完的。你快些上來,這麽冷的水非感染風寒不可。”伊斯達的語氣中似乎隱約有一絲擔心。


    “奴婢一定要自己把它找回來。大王子,你放心好了,奴婢身體好得很。”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可能是在水裏泡久了,連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要是感染了風寒可沒人管你。”伊斯達的視線落在了她受傷的手背上,目光裏似乎有什麽微微閃動了一下。


    那羅下意識地將手往背後一藏,又彎下腰繼續找了起來……摸著摸著她發現了異樣的東西……誒?圓圓硬硬還滑溜溜的,摸起來手感似乎不太像石頭……難道是那顆琉璃珠?她的心裏一陣雀躍激動,身子往前傾時用力太猛,結果一下子就頭朝下栽到了水裏!


    “那羅!”伊斯達臉色微微一變,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了池子邊,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她浮出水麵的小辮子,不假思索地用力將她拉了起來!


    “那羅,你沒事吧?”伊斯達將撈起來的小女孩輕放在地上,看到她仍然緊緊閉著雙眼,心裏也不免有些擔心。他正打算叫宮人過來,卻突然看到那滿臉是水珠的小女孩驀的睜開了雙眼,努力地將緊握的右手在他麵前打開,唇邊浮現出了一個露水般清澈的笑容,“看,我找到了!”


    金琉璃珠在她的手心裏閃動著淡淡光澤,襯得她的肌膚更加白皙透明。她的笑容明亮又輕盈,天真又純粹,是他之前從來不曾看到過的。琉璃色的眼睛彎成了新月的形狀,眼底深處閃耀著某種淺金色的光芒,若隱若現的酒窩可愛動人,好似一朵含苞的石榴花在微風中緩緩綻放。


    他的心不由一軟,再開口時聲音裏已帶了一絲無奈,“你這孩子也真是固執。”


    “啊嚏!”不等他說完接下來的話,她就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小巧的鼻子被她自己亂揉一陣之後變得紅通通的。


    “我說過,你要是感染了風寒可沒人管你。”他斜斜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幾分責怪之意。


    那羅衝著他露出了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可是,如果沒人管我的話,那我還怎麽做你的徒弟呢?師父……你說是不是?”在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她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是怎麽了?她居然不知不覺在大王子麵前撒了嬌。


    這根本就不像是平常的自己啊。


    伊斯達微微一愣,隨即就輕輕笑了起來。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在他的茶眸裏流連,漾開一彎美好的漣漪。那種宛如高天流雲般明暢的笑意,仿佛能驅除世間所有的寒冷。如果說卻胡侯的溫暖像是耀眼的光之所在,如朝陽般絢爛無比,那麽王子的溫暖就像是煮到恰到好處的一杯清茶,既保持著適當的溫度,又不會令人覺得太過灼燙。


    伊斯達的確感到有些驚訝,在他的印象裏,這孩子平時總是故作唯唯諾諾,完全隱藏起了初見時的那股靈氣。有時候,簡直就不像是個八歲的小孩子。就算是每次學篳篥時,她也不忘彼此的身份,彬彬有禮保持著疏離的態度。而此時,好像是她第一次以一個孩子的口吻對他撒嬌,也沒有以奴婢自稱,純粹是天性自然流露。這輕輕軟軟的一聲師父,令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驚喜。


    那是一種好像……被這孩子信任了的……驚喜。


    那羅見他麵帶笑容,緊繃的神經自然是鬆弛下來,掙紮著想要支起身子。可經過剛才的一番折騰,再加上雙足在冷水裏泡的太久,她用力使了一下勁愣是沒能站起來。


    “怎麽,你這孩子還想逞能嗎?”他的唇邊泛起一絲略帶促狹的笑意,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


    那羅連忙又畢恭畢敬道,“大王子,奴婢自己可以走回去的。隻要稍稍休息一下就會沒事的。您不必理會奴婢——啊!”話還沒說完,她的身子忽然一輕,嗖的騰空而起。等她反應過來,才發現伊斯達居然將自己攔腰抱了起來。這一下可是將她嚇得非同小可,若是讓阿帕女官看到這一出,那自己還不被棒子打得屁股開花啊!


    “大王子!請快快放奴婢下來。奴婢就算像烏龜一樣爬回去,也好過挨一頓棒子。”


    這個比喻不禁令伊斯達啞然失笑,他非但沒有放下她,反而指力還收得更緊,““咦?剛才不是還讓為師父管管你嗎?怎麽一轉眼就翻臉不認人了?”


    “可我沒有讓你抱我回去!就算你有心幫忙,那叫別的宮人,或是曲池姐姐都可以啊。”她也急了,“現在這樣,要是讓阿帕女官看到了,一定會怪我不懂規矩的!到頭來受苦的還不是我!”


    “放心吧,今天阿帕女官出宮去辦事了,要明早才回來。”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用那雙清柔似風的茶眸凝視著她,臉上的神情夾雜些一些複雜的意味,“那羅,你隻是個八歲的小孩子。有時候,不必裝得太辛苦了。”


    她愣愣看著他長長垂落的發絲,突然感到了一陣輪回般的暈眩。某種類似冬日暖茶的柔軟溫暖的東西就漸漸包裹住心髒,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放鬆下來,先前那種緊張害怕的情緒也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


    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嗎?


    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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