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間略顯單薄的陽光緩慢地延伸,直到透過樹木稀疏的新葉在長安城中一所庭院中投下細碎的光斑不斷跳躍,泛起鎦金的漣漪。古老的青灰瓦瓴在陽光下愈顯出滄桑,無言地訴說著過往。院子中的池塘波光粼粼,在陽光的照射下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朝陽的光照下,一位眉宇軒昂的年輕男子正若有所思的望著無邊的天際,緋色的胡服染上了陽光的顏色,混合著本來的色彩,變成一種跳躍著不可捉摸的光。


    “殿下!”一位同樣身穿胡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進了庭院,朝他行了一個突厥禮。


    他那湛藍色的眼中微光一閃,“於勒都思,怎麽樣?有什麽確切的消息嗎?”


    於勒都思臉上的表情有些興奮,“殿下,之前的消息果然沒有錯,他可能就在長安附近。”


    這位氣度不凡的男子正是突厥的太子阿史那弘,聽了於勒都思的話,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抹毫不掩飾的欣喜,“好極了,你繼續派人去查,等我商議完和宇文護結盟之事後,親自去找他。”


    “可是,殿下,您是我突厥的太子,還是讓屬下去……”


    “於勒都思,我已經決定了。如果能找到他,也算了解了父王的一樁心事,你也知道,父王他的身體……”他的眼中隱隱浮現出一絲擔憂。”這麽多年來,可汗倒是一直對那個孩子念念不忘。“於勒都思的眼中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神色,又接著說道,”殿下,這次雖然我們和周國結盟對付齊國,但是宇文護此人深不可測,心狠手辣,連自己立的皇帝都敢殺,殿下還是小心為快。”


    阿史那弘哈哈一笑,“此人狼子野心,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他這次和我聯手無非也想是想借我們的力量對付齊國,等齊國一滅,恐怕就輪到了我們了,不過,反過來,我們也正好利用他的力量,最後鹿死誰手還不知道。”


    “殿下說的是,”於勒都思欽佩的望了一眼阿史那弘的爽朗笑容,看著從小太子長大,他一直深信太子一定會成為突厥最出色的可汗。


    朝陽穿過樹木枝葉的縫隙,在兩人的身上灑下一片跳躍的金色光斑。


    此時的長恭,一大早就來到了長安街上,可是找了一大圈,卻沒有發現那個捏糖人的小販身影,問了好幾個人,卻無人知道他的去向。


    一想到自己要失信於人,長恭的心裏不禁有點鬱悶,忽然感到對麵的楓樹下似乎有人正看著自己,下意識的,她抬頭望了過去。


    楓樹的葉子早已染上火一般的色彩,金紅夾雜映著秋日明朗的陽光,投下斑駁的光斑絢爛奪目。一樹紅葉搖曳在秋風裏,在樹下投下大片的暗色,將樹下少年的表情塗寫成曖昧不明的一團。


    “是你,你真的來了?”長恭先是一喜,隨即又露出了一絲沮喪的神色。


    “昨天不是你說的嗎?要送我那個糖人。”宇文邕的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從樹底下緩緩走了出來。


    長恭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腦袋,“是的,可惜那個捏糖人的小販不在……”


    “哦,真是掃興,我還特地為了這個糖人走一趟。”他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特意加重了掃興這兩個字,滿意的看著長恭的臉上布滿了抱歉的表情。


    “這位公子,是你在找那個捏糖人的劉齊嗎?”一個挑著兩籮筐橘子的小販忽然在長恭的身邊停了下來,開口道,“他是我的鄰居,昨天回家的時候他摔了一跤,今天開不了工了。”


    “啊?怎麽這麽湊巧?”長恭皺了皺眉,忽然眨了眨眼睛,“那麽你帶我們去他家吧。”


    小販麵露難色,“可是,小的還要做生意……”


    “沒關係,沒關係,你的橘子本公子全買下了!”長恭笑眯眯的說道。


    小販大喜,“好,好,小的這就帶公子去。”


    長恭望了一眼還站在那裏的宇文邕,拉起了他的衣袖,“還愣著幹什麽,一起走啊!”


    在東轉西轉之後,小販將他們帶到了一處簡陋的住處,長恭望了一眼宇文邕,讓她有些驚訝的是這位貴公子似乎對這裏的簡陋並不以為然,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難以捉摸。


    從剛才到現在,宇文邕一直等著想看看她倒底想做什麽,然後,他就看到長恭仔細的詢問著製作糖人的方法,在劉齊的指點下熬起了糖漿……


    難道她想……宇文邕的眼中掠過了一絲小小的驚訝。


    也許是因為熬製糖漿的關係,她白皙的膚色上慢慢滲出一種鮮豔得好象快要從肌膚裏滴出來的紅色,在淡淡的陽光下,青澀而嫵媚,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交織在一起,竟是意外的和諧。


    他的眼前卻好像漸漸模糊起來,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時候,每一年的生日,母親都會特地讓舅舅從宮外帶來他最喜歡的糖人……疼愛他的父母,慈祥的舅舅們,親切的哥哥們,這一切,在叔父宇文護掌權之後就消失殆盡……


    他隻能眼睜睜的見著自己在意的人,一個,一個,離自己遠去。


    而他所做的,隻有繼續活下去……忍耐著活下去……


    “哈,大功告成!”長恭得意的看著手裏的完成品,剛想遞給宇文邕,卻見他低下頭,臉上的神情有些懷念,也有些悲傷,眼裏彌漫著深不見底的傷感。


    長恭心裏微微一動,他是想自己的娘了嗎?


    直到長恭將一個捏的歪歪扭扭的糖人遞到了他的麵前時,宇文邕這才回過神來。


    “雖然做的不好,可是做人要言而有信,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要做到。”長恭笑咪咪的說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執著,隻是,隻是覺得如果不這樣做,她的心裏有點不舒服。


    “很醜。”他低低說了一句。


    “這個,是很醜,可是畢竟是我第一次做啊,親手所作的,不是比買來的更有誠意嗎?”長恭擦了擦額上的汗,“我保證,一定很好吃!”


    接過糖人的瞬間,他的手指觸碰到了她的,若有似無的暖氣便懶洋洋地從手指間升騰而起。


    “這是個什麽東西?”他皺了皺眉。


    “當然是個美女啊?”


    “美女……我怎麽看不出?”


    “你看,有胸部的……”她還特意指了一下。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長恭笑著拍了拍手,露出了一絲釋然的表情,這下子心裏舒服多了。


    “你叫什麽名字?”宇文邕低低開了口。


    “我叫——唐雨,你呢?”


    “叫我彌羅好了。”


    “彌羅,原來你是鮮卑人。”長恭恍然大悟,聽說鮮卑多美女,果然是真的,看眼前的這個少年,倒是個翩翩美少年。


    不過,在長恭的眼裏,這個世上,永遠都不可能有人比九叔叔更美。


    宇文邕並未否認,他的身上確實流著鮮卑族的血。


    “等等,公子,那小人的橘子……”一直在旁邊暗暗著急的小販見她要走,連忙出了聲。


    “哦,”長恭往懷裏一摸,誒?早上出來的太匆忙居然忘了帶錢。糟了,如果說自己沒帶錢豈不是很沒麵子,她的目光一轉,落在了宇文邕身上。


    “你的橘子啊,當然是這位彌羅公子付錢了。放心吧,他一定會買下你的橘子的,”長恭朝他眨了眨眼,“另外,糖人的錢也由他付哦。”


    “你不是說送我嗎?”宇文邕輕輕一笑。


    “可是我付出了勞力啊,要知道讓本公子親手動手是多麽難得,這個糖人簡直就是價值千金!”長恭一邊狡辯著,一邊迅速溜出了房門。


    宇文邕剛剛往前走了一步,就被那個小販拽住了衣袖,“公子,您可一定要買下小的這些橘子……”


    “行了行了。”他剛想從懷裏掏錢,卻摸了個空。對了,每次從宮裏溜出來,都是阿耶付錢的,他根本沒有帶錢的意識。


    “公子……您一定要買下小人的橘子啊!”小販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就像抱著一個錢罐子。


    宇文邕哭笑不得的用手抵著額頭,頭上浮起了一個大大的十字糾結。


    那個家夥,不會是故意整他的吧?


    長恭此時一定想不到,這位彌羅公子居然也會犯了和她一樣的錯誤。她從那裏出來之後,就朝著一條熟悉的路走去,那條路通向她以前在長安的故居。


    秋日裏的風忽然變得大起來,穿過樹枝葉梢的縫隙,帶起“嘩啦嘩啦”潮水一般的聲音,穿過屋宇青瓦之間的空隙,被擠壓的力量在平地卷起飄落樹葉刮起小小的旋風。


    一切都改變了,之前的廢墟,如今已經建起了新屋。


    望著眼前的一切,她的身體顫抖起來,無意識握成了拳頭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骨發白。忽然,不遠處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那人越走越近,長恭定睛一看,依稀辨出那人竟然是舊時的鄰居——王嬸。


    雖然心裏有些激動,但想到自己這次來的任務,她還是忍耐著沒有出聲,剛想轉身,隻聽王嬸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你,,你是長恭?”


    長恭大吃一驚,一時倒不知道怎麽回應。


    “你是長恭沒錯,”王嬸的臉上湧起了一絲喜悅的神色,“你和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不,不,比小時候更好看!”


    “王嬸……”她沒有再隱瞞,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好孩子,你活著就好。”王嬸欣慰的問了她一些近況,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朝四下看了看,低聲道,“長恭,之前你走的急,我沒來得及告訴你,其實有件事我心裏一直犯疑。”


    “什麽?”


    “那場大火之前,有個女人來找過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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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恭的臉色一下變了,神情激動的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有個女人找過我娘?是怎樣的女人?”


    王嬸似乎是回憶了一下,說道,“都這麽多年了,我隻記得是個衣著華貴的夫人。”


    衣著華貴的夫人?長恭一愣,一時想不起娘是否認識這樣的人。


    “王嬸,你再說得清楚一些,那個女子長什麽樣子,大概多少年紀?是怎樣的人?”她提高了聲音,一連串的追問下去。


    “哦,對了,那位夫人長得很美,其他的我實在記不清了。”王嬸頓了頓,又道,“當時我隻是覺得有點奇怪,你娘怎麽會認識那樣的夫人……”


    長恭握緊了手指,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女人也許和這場大火有關,可是,這個女人又會是誰?


    現在的她,心裏實在是過於混亂,冷靜,她需要冷靜。如果有這麽一個女人的話,為什麽之前斛律叔叔一直都沒有查出來?


    “王嬸,失火後你一直住在這裏?”長恭低聲問道。


    王嬸搖了搖頭,“自從那場大火之後,我就去了南方老家,這幾天才回長安,這不,說來也是湊巧,竟然一來就碰到了你。”


    原來是這樣,長恭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正因為這樣,所以斛律叔叔的人才漏過了一個這麽重要的訊息。


    “唉,誰也想不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要不是鄭家那個孩子頑皮,又怎麽會……”王嬸歎息的搖了搖頭。


    “我聽人說火是從鄭家著起來的,不和,他們全家也……”長恭想起了之前斛律叔叔探來的消息,鄭家一家五口都已經葬身火海了。


    王嬸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微妙的神色,輕聲道,“不過,我聽說那個孩子還活著,不過好像瘋了。唉,真是造孽啊。”


    還活著?長恭心裏微微一驚,那麽這個孩子會不會知道些什麽?想到這裏,她的心情又激動起來,“王嬸,知不知道那個孩子現在在什麽地方?”


    王嬸不確定的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王嬸很快和她告別了,長恭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動,原本強烈得不能直視的陽光仿佛減弱了幾分,灑滿陽光的空地上投下幾片淡淡的陰影,她抬頭往天上看,原來是幾朵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雲,變幻著形狀遮住了陽光。


    回到客棧的時候,她一進房間,赫然發現恒迦正坐在哪裏。


    “你怎麽在我的房間?”她差點被他嚇了一跳。


    “李叔死了。”他臉上反常的沒有掛著那抹永遠不變的笑容。


    長恭大驚,“李叔怎麽會死?”


    恒迦看了她一眼,“這次也是李叔過於魯莽,竟然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擅自潛入王宮探聽消息。”長恭的心裏湧起了一絲傷感,畢竟,李叔也和他們相處了一段時間。


    “李叔已經打草驚蛇了,我看宇文護很快就會查到這裏,所以一切必須終止。我們先回去。”恒迦神色淡然的說道。


    “那怎麽行!”長恭立刻反對,“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什麽都還沒查到。怎麽能輕易放棄!怎麽向皇上交代?”


    恒迦的唇邊又浮現出那個笑容,“那也未必。我們查到的已經夠交代了,突厥人的異動已是事實,而突厥皇族的出現更是說明了結盟的可能性。如果沒有猜錯,一旦結盟成功,他們很快就會向我國發動進攻。”


    “但你也說了,隻是可能而已。”她瞪了他一眼,“我要——確定的消息。”


    “確定的消息嗎?”他微微一笑,“比起這些,我更在乎我自己的命。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是在長安。”


    “斛律恒迦,你還算是斛律家的人嗎?這麽貪生怕死!”長恭惱火的看著他。


    “貪生怕死……”他輕輕笑了起來,“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讓我拿自己的命來冒險。我不是說過了嗎,“他忽然低下了頭,帶著一絲微涼的呼吸在她的耳邊吹過,“我最在乎的人,就是——我自己。”


    長恭驀的抬起頭,隻見他那淺棕色的眼睛裏閃爍著虛無的光,望進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這裏?”在長恭的眼裏,對他的印象已經從一隻狐狸變成了一隻貪生怕死的狐狸。


    “明天。”


    長恭沒有說話,隻是輕哼了一聲,她才不會像他這麽貪生怕死,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放棄。李叔既然是在宮裏遇害,難道宮裏有什麽秘密?想到這裏,她的心裏一動,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如就幹脆夜探王宮!


    她的心裏不停轉著念頭,臉上卻是絲毫也沒有表現出來,因為她知道,如果被這個隻狐狸看出一點端倪的話,這個計劃就會徹底泡湯。


    “明天走就明天走,我先睡了。”她瞥了他一眼,“你還在這裏幹什麽?難不成想在這間房裏過夜?”


    她本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恒迦的臉上居然浮起了一抹可疑的紅色。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她完全不知道此時恒迦的腦海中又冒出了幾個大字:她是個女人……她是個女人……


    “你早些休息吧。”恒迦輕輕咳嗽了一聲,連忙退出房來。


    今晚的夜色濃得深沉,隻有幾顆不知名的星子閃爍著微光,二更剛過,一身黑衣的長恭就出現了王宮外,在隱蔽處靜靜等待著。之前聽李叔說,在外巡邏的侍衛們大約每晚這個時候會和在內巡邏的侍衛們換崗,要想混進去,隻有這個機會了。


    也是運氣不錯,正巧這時在外巡邏的侍衛裏有人要解手,趁著他剛到陰暗處,還沒等他脫下褲子,長恭就將他一掌放倒,匆忙換上了他的衣服,還不忘將頭上的護甲拉了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


    由於是半夜,再加上眾人也是疲憊不堪,倒也沒人發現自己人被調了包,長恭順順利利的跟著那班侍衛進了宮。


    借著昏暗的光線,長恭隻看到周王宮的大致輪廓,似乎比齊國的宮殿更為簡樸,但唯一相同的是,這重重樓閣之下是數不清的暗流湧動。


    她找了個機會,甩開了那幫侍衛,悄悄朝著王宮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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