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睡下了。臨睡之前,賀奶奶讓賀頓給她讀了一首古詩,好像是邊塞詩,有豪氣和殺氣交相激蕩。賀頓的普通話已經說得很好了,也掌握了抑揚頓挫的章法,賀奶奶聽了很滿意,說:“可以了。”


    賀頓到底也沒能鬧清這個“可以了”。究竟指的是什麽?是她的普通話已經可以了,還是她的聲調已經可以了,還是這首詩就念到這裏以後就不必再念了?賀奶奶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把眼睛閉上了,通常這就是指令,證明賀頓可以走了。


    賀頓夜裏睡得很安寧,因為老奶奶說她“可以了”,賀頓把這當成表揚。賀奶奶是不輕易表揚人的。


    賀頓戰戰兢兢地在沒有得到賀奶奶允許的情況下,打開了賀奶奶的臥室。她看到賀奶奶安詳地躺在自己床上,手裏還捏著那個呼叫器,但是,有稀薄的血液從她的鼻孔溢出,好像有一條細小的紅蛇從那裏鑽進了她的肺腑。


    賀頓輕輕地走過去,她發現事情有點異常,但還不敢斷定。她搖晃著老奶奶,說:“奶奶,天亮了,您醒醒……”


    老奶奶沒有回答。賀頓知道大勢已去了,因為她觸到老奶奶的皮膚已是冰涼,渾身僵硬好像床板。


    賀頓站在地當央,很久沒有知覺。她在養老院裏見識過死亡,她覺得死亡不應該這樣平靜如常。死亡應該是呼天搶地和鮮血迸濺的,起碼要有人手忙腳亂和圍觀。


    然而,不。


    賀奶奶的離去是安詳和心滿意足的。甚至你還可以看到微微的笑容。在不知道多長的時間內,賀頓枯燥地睜著眼睛,眼睛裏沒有淚水。她不能閉上眼睛轉身走開,因為好像既沒有了眼簾也沒有了雙腳。她隻有讓苦澀的眼珠盯著這一切,讓雙膝打著顫保持直立。


    許久許久,賀頓才掙紮著找到了黃阿姨的電話,哆哆嗦嗦地報告噩耗。黃阿姨倒是很冷靜,說她會通知自己的朋友,馬上趕到家裏幫助料理後事。自己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


    賀頓守著已經死去的老奶奶,倒是一點也不害怕。她一直茫然地在思索一個問題——老奶奶感到死亡到來之際,究竟是來不及按響手中的呼叫鈴聲,還是她已做好了準備,怕嚇著了賀頓,而孤獨地走向了死亡呢?這個問題按說是沒有什麽意義了,因為生命已經悄然而去,但對賀頓來說,它大有意義。如果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還惦記著另外一個人的冷暖,那麽,這就是親人的關愛了。賀頓已經沒有親人了,在很早之前,她就喪失了親人的感覺。老奶奶的死,讓她體驗到了溫情,淚水潺潺而下。她不害怕死人,害怕的是溫情。


    幫忙處理完了賀奶奶的後事,黃阿姨多給了賀頓一個月的工資,又把很多書送給賀頓,就算兩清了。賀頓又麵臨無家可歸的處境,好在湯小希張開雙臂歡迎她。


    湯小希看到她回來了,很是高興,說院裏正好來了一個肥差,也是個老太太,賀頓可以去服侍她。“絳香,他們家可富了,你到她的病房看看去,簡直就是個超市。吃不完的用不完的,還不都是你的啦!爽啊!要不是看著咱倆是朋友,我就要把這個甜活兒搶過來。算啦,便宜你吧,不過,好吃的拿回來,可不要一個人獨吞啊!”


    重回臨終養老院,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展開著。湯小希說得不錯,賀頓為之服務的老太太,是個“肥老太太”。其實她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抱她翻身的時候如同掀起一捆秫秸。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水果成箱拖進,鮮花的香氣能把人嗆個跟頭。


    賀頓每天都要拿回百合玫瑰康乃馨,裝飾自己和湯小希的小屋。這倒不是克扣老人,而是花粉對病人不利,醫生指示晚上必須把花籃清出病房。鮮豔美麗的花,把小屋裝點得好像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要是我結婚的時候能有這麽多的花就好了。”湯小希神往地說。


    賀頓沒理這個話茬,結婚?對於一個連固定住處都沒有的女孩子來講,簡直是天方夜譚。“小希,我想走了。”賀頓說。


    湯小希正在洗腳,一下子就從腳盆裏站起來,水花四濺。說:“你要到哪裏去?”


    賀頓茫然地說:“不知道。”


    湯小希重又坐在板凳上,說:“我還以為你在侍候那個賀老太太的時候,被她的孫子或是外孫子看上了。原來你並沒交桃花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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