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繡文真希望自己昏過去。在如此凶猛慘烈的打擊之下,昏過去是一種享受。可惜,她的神經不聽她的調遣,在需要它遲鈍的時刻,鋒利無比。既然十三年前她不曾昏過去,既然獨生女兒患了絕症的時候,她不曾昏過去,那麽此時此地,她就是再想在魏曉日麵前昏過去,被他嗬護搶救一番,是一種福氣,也無法達致目的了。


    上天不肯把這路好運氣降臨在她頭上,她就隻有無比清晰地麵對慘境。仇恨。這個混蛋!在十三年的忍辱負重之後,你得知仇人的名字,很不能食肉寢皮!當然,在法律上如何判他,另有一套說法,但那種強暴,給一個女人帶來的身心的陷害和恐怖,那種踐踏與侮辱,是深重犀利的。時間可以掩埋創傷,但那種掩埋,不是複原,而是冷凍。在讓你失去知覺的同時,也新鮮地封閉了創傷的血脈。一切都保存著,在你以為忘卻的歲月裏。


    這種保鮮的痛苦,一旦在適宜的溫度下複活,就有一種邪惡生猛的控製力,讓那個女人在許多年後渾身顫抖不已。


    特別是當你得知這個暴徒是你的一個熟人,那瞬間的感受驚駭怪異之極。你覺得自己不但被侮辱被欺騙,而且還有深深的被愚弄和自責。你和那個人的交往,突然具有了宿命的色彩,你那樣無助,永遠無法逃脫命運的捉弄。你無法將兩個人統一,你又不得不思索比對著每~個細節,將兩人重合。你懷疑那不是同一個人,你又悲慘地確認他們就是同一個人……然而,卜繡文連這種回憶都無法全部完成,那成為一種悲慘的奢侈。她隻有全盤接受這個結論。迫在眉睫的問題是——下一步,怎麽辦?首要的是:這一切,要不要與夏踐石開誠布公?


    夏踐石在得知妻子曾遭受強暴之後的態度,基本上還是符合一個現代人的表現的。他能夠把仇恨集中在暴徒身上,理解這不是卜繡文的過失。對於卜繡文對他的長期隱瞞,也能想得通。一個女人,在大喜的日子之前出了這等慘事,也就是卜繡文,還算人不知鬼不覺地挺了過來,要是別人,還不得精神崩潰!與其得到一個精神恍惚愁容慘談的夜夜失眠的老婆,還不如這般渾然不覺的好。


    夏踐石拒絕得知細節,這就使得他對本案的了解隻限於理論上的層麵。他知道鍾百行先生利用關係,在查找當年的罪犯,但不是把他送進監獄,而是讓他作為一個人工獻精者,再次使卜繡文林孕,以期可能獲得一個和早早骨髓型相符合的胎兒……僅此而已。他不想再深入地了解任何東西了。他讓自己繞開基因這個可怕的層麵,他堅定地認為夏早早就是自己的孩子,為了挽救這個孩子,他願意同卜繡文同舟共濟。


    但是,這是否就意味著夏踐石可以接受有關那個暴徒的一切?在得知他曾是妻子最密切的商業夥伴之後,還能一如既往地諒解,平靜地接受以後的措施?


    卜繡文沒有把握。也許,善意的欺騙,是保護這個老夫子的最好策略吧?


    於是,卜繡文盡最大鎮定對魏曉日說:“關於這個人,請不要同夏先生說。此人是我生意上的夥伴。”


    魏曉日說:“經過我們的基因測定,他的確是夏早早的生父。後麵的步驟,本來是想同您和夏先生一道研究一下,如何進行。既然您這樣說了,那就得回避夏先生,由我們商定了。


    “首要問題是——血玲瓏計劃還要不要繼續實施?”


    幾乎是明知故問。但還要問。就魏曉日的本意,他是堅定的反對派。但是,他不能越祖代皰。他不能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圖的,事關生命,他能做他能做的事。就是在血玲瓏進展的每一個階段,都反複提示卜繡文三思而後行,告知她有隨時中斷血玲瓏的權利。


    卜繡文縱是機關算盡,也無法全麵得知魏曉日的真實意圖。再說啦,就算卜繡文知道,她也會一意孤行的。母愛將她燃燒,死而無悔。她還有什麽遲疑的?於是,她斬釘截鐵地說:“當然要執行啦!我看,上天可憐我的早早,讓我們這麽快地就查到了她的生父。這是她命中有效啊!”


    魏曉日一言不發。


    卜繡文說:“咦,魏醫生,我看你好像不大高興啊?”


    魏曉日忙說:“哪裏。我隻是很佩服你在得知這家夥名字之後的冷靜。我本來以為你會痛哭怒罵他一番呢!”


    卜繡文說:“魏醫生,謝謝你替我著想。痛哭怒罵,在十三年前,都已經發生了。十三年中,我企圖忘了它,每當想起的時候,我都會痛哭和怒罵。我現在不是哭和罵的時候。我得趕快求他……”


    魏曉日把複雜情感暫時壓人心底,說:“鍾老師讓我同你商議,一待您的身體複原,可以再次懷孕,用何方法?”


    這是一個模糊的問題,但當事人卻再清楚不過了。


    沉默。壓榨性的。


    卜繡文一下變得口吃起來:“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魏曉日說:“我們可以人工取精受精。但是,匡宗元並不是一位職業捐精者,若想取得他的精液,是否要同他說明原委?以利配合?”


    “不……不不……”卜繡文拚命搖頭,頭發都晃散了,看得出她的深藏不安:“不要說。我永遠不想讓他知道他是夏早早的生父。他是一個惡魔。我了解他,所有的東西在他的眼中,都是商品,都會被他利用。假如有可能的話,最好在他不知道真情的情況下,完成這件事。”


    魏曉日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再同鍾先生商量具體方法。一待取到了醫宗元的精蟲,我們會妥加保管,直到你的身體可以接受再次妊娠。”


    卜繡文激動地抓住魏曉日的手說:“魏醫生,拜托了!我知道,你們為我耗費了心血,我會報答你們的!”她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有些汗意。


    魏曉日知道卜繡文指的是錢。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匡宗元騙得幾乎一貧如洗了。魏曉日溫和地點點頭,收下了卜繡文允諾的不存在的謝儀。


    魏曉日給匡宗元打了一個電話。秘書擋駕,魏曉日很有權威地說:“我有非常重要的關於醫宗元先生健康方麵的信息,要同他本人直接通話。請您通知他。我是魏曉日醫生,請他直接同我聯係,我的電話是……”說完之後,不待秘書反應,立刻就把電話放下了。按說他是個書生,同商場打交道並不在行,但他勝券在握,知道沒有什麽人敢在自己生命攸關的題目上扯皮。


    果然,匡宗元的電話很快地回來了。“魏醫生嗎,我是匡宗元。我想不起來何時同你們醫院有過交往……”


    魏曉日說:“您大約還記得吧,在不久之前,有一位專業人員曾抽了您的血樣……”


    “是……是有這麽一回事……”對方的陣腳有點亂了,不再是剛開始談話時禮尚往來的穩定。


    “那個化驗的結果出來了,有一些問題需要向您通報。


    請您盡快到醫院來一下。我在特別門診三診室等您。“魏曉日本來想說請你馬上到醫院來,但又恐匡宗元生疑,便留有餘地。


    匡宗元果然不敢耽擱,馬上到醫院來了。


    魏曉日打量著他。高大的身材,一臉濃重的胡須,目光陰鬱,眼球凝然不動,你很難在他的臉上看出表情。


    “魏醫生,我可以知道那是一項什麽檢驗嗎?”匡宗元雖然很惶惑,不摸底細,但他的聲調依然平和。把情況搞清楚,這是第一手重要的。


    “是一項和您的生殖係統狀況有關的檢查。初步的結果已經出來了。但是,您知道,在這些問題上,醫務人員是很慎重的。因為事關生命,事關名譽,我們要更穩妥更負責……”


    魏曉日有些囉嗦。他不習慣說假話,即使在這種情形下,他也力求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可以站得住腳。


    匡宗元依著商人的敏感,發生了疑惑。


    本來他很忐忑,但是這位器宇軒昂的醫生,緊張什麽呢?他試探地說:“謝謝你們對我的關照。因為我本人並沒有求醫,我可以知道您和上次的那位先生,是怎麽發覺我有病的呢?”


    魏曉日愣住了。因為他並沒有向梁秉俊詳盡地了解有關的對話內容,此刻生怕說得有差地,便避重就輕道:“這對您來說有點奇怪,對醫療界來說,就很簡單。總之,我們知道了,把你列為某種高危易感對象,要對你進行追蹤檢查。這就是原因。”


    匡宗元似懂非憧。要是一般人,就隨行就市了。但他不是一般人。血液射進頭顱,塗滿他警覺而活躍的大腦表層。


    這種過分熱衷的盤根問底,讓人屁滾尿流的無謂追逐,後麵是什麽呢?


    他的疑惑越發深重了。看出魏曉日不肯明說,他也就暫時存疑,不再緊逼,問道:“您這樣急急地要我來,具體要我做什麽?”


    魏曉日當然模不透匡宗元的彎彎繞,以為匡已上鉤,便說:“我們需要你的精液,做進一步的檢查。”


    匡宗元說:“呷!要哥們的這東西啊?有!”


    魏曉日鬆了一口氣,把一枚試管遞過去,說:“那好吧。


    請到一旁的房間取精。完成後,馬上交給我。“匡宗元道:”好吧。哥們腎氣充足,這玩藝多得很!立等可取。“


    魏曉日耐心等待。他覺得自己很滑稽,一個確認的強xx犯,卻不能處罰他,還要用盡心機讓他的基因連綿遺傳,這從醫學上講是成立的,但從社會倫理上講,是否適宜呢?他甚至希望匡宗元不答應,那麽血玲瓏就可能中途夭折。


    思索著,躊躇著,時間過得很慢。


    過了許久,匡宗元走出來,麵色恍惚,說:“對不住,哥們!我這家夥平日好使得很,今天卻不爭氣,完全沒貨色。抱歉,耽誤您這麽長的時間,我下次再來好嗎?先在家吃了偉哥再來。你們這兒要是備點黃片什麽的,就更萬無一失了。”


    說著,不待魏曉日答話,就揚長而去了。


    甩下魏曉日,傻呆呆地站在診室裏,不知道是自己哪個環節出了破綻,還是這小子真的陽痿了?


    匡宗元很欣賞自己高大的體魄。高大的人通常容易給人以憨厚的印象,好像是他們的個高是由於吃的多,因此不挑食,在交友方麵也比較粗疏。這一條對於匡宗元來說,是大錯特錯的。他有著獵豹一般的警覺,尤其擅長利用直覺,在該出手的時候,絕不心存半點僥幸和延遲。當信息時代來臨的時候,他覺得以往高個子的人擁有的優勢,比如可以使丈二的長矛,輕舒猿臂就可以把哪個賊人擄將過來的業績,都不複存在了。在計算機上敲個按鈕,一個一百八十斤的壯漢和一個八十斤重的小姑娘,能量是一樣的。那麽,高個的好處,就集中體現在交友和尋找交配對象方麵的優勢了。男人們愛交大個的朋友,可能是為了打架的時候,好有個幫手吧?雖然現在的打架,主要是鬥智和使用武器,但是誰能對抗骨子裏傳下來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規則呢?真奇怪,女人們對高個子的男人,擁有持久和奇異的興趣。匡宗元想——這也許是從農耕社會遺留下來的風氣吧?大身膀的男人,種地比較有勁,挑水走得更遠,推小車的時候,負重更多。他媽的!全是出力的活兒!多不還可以上溯到更古老的時代,原始人,狩獵比較有戰績。可以抓到更多的野獸,女人們就更能坐享其成了。總之,也許是淒苦的童年,特別是母親早早去世之後,父親帶著他這個油瓶子,沒有一個好女人肯嫁到他家。父親正值壯年,百無聊賴,就完全靠著身強力壯和辛苦掙來的一點錢,結交萍水相逢的女人。匡宗元很早就懂得了這些,他想,他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給老父找個好女人,不要讓那些不勞而獲的女人,隻憑著褲帶一鬆,就把家中僅剩的柴米油鹽席卷而去。


    一個農村的孩子,即使你有天大的抱負,你也隻有一個細細的孔道,可以發達。那就是——讀書。


    讀了書,你才可能走遠,到外麵去闖世界。當然,不讀書,你也可以到城市去當小工,但那不是真正的城裏人,用這種方式進入城市,你就是在城裏呆多久,你也是一個鄉下人。城裏人把最苦最累最髒最危險的活兒,分給你幹。可是他們不會給你絲毫的尊重。


    匡宗元拚命地讀書,他要從那個小孔中擠過去,哪怕把自己的靈魂交給魔鬼。魔鬼有什麽了不起的?他此刻就住在地獄裏。


    高考分數發市的那天晚上,他徹底地絕望了。


    步步為營地讀書,幾乎是爐火純青了。但是,他缺乏經驗。考試是一門經驗的科學,如果你沒有經驗,你就很可能把所有的準備付諸東流。匡宗元高考之後的惟一念頭就是——讓我再考一次吧。不用看書,馬上進考場,隻是再來一次,我就完全不同。


    他知道老父決沒有能力讓他再讀一年,希望之夢徹底破滅。像祖先一樣臉朝黃土地活著,毋寧死!他先是死死地看著月亮,覺得它如一個大臉盤的女人,嘲弄他的不自量力。父親以前結交過這樣一個女人,她對匡宗元很刻薄。那月亮激起了他的憤怒,他把衣兜裏僅有的錢,教給了錄像廳的看門人。他之前從未去過這種場所,不是因為不想去,是因為所費的錢。夠一天的飯錢。現在,前途完了,飯還有什麽用呢!他沒有看完就出來了,年輕的勃發的肌體,受不了那種刺激與衝動。他在陰濕的河邊呆坐了很久,衣服都被打濕了。當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光到來的時候,他想到了死。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趕路的女人。那是一個城裏女人。女人急速擺動的身體,強烈地激起了匡宗元在死亡決定之後勃起的性欲。既然就要死了,尚不知女人為何物,你這一輩子是不是太冤枉?城裏的女人是什麽滋味?這對他是一個永久的誘惑,他要比父親活得更出彩,就是死,也要再拚一把!這樣想著,他就撲了上去……


    事過之後,他並沒有死。死亡的決定在殘忍的暴力和肆虐的宣泄之後,變得平緩多了。


    他覺得活著挺好,或者說,他覺得一個人連死都不怕的時候,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他回家了。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報案?如果報了案,他再死不遲。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有很多法子可以死,比如跳河上吊喝農藥觸電門從崖上往下栽……有這麽多去路,你還著的什麽急?!


    沒有人報案。他反倒等來了一所大專的錄取通知。他在暗夜裏不止一次暗笑,命運啊,就是神鬼莫測!在你熬不過去的時候,再堅持一下,也許就柳暗花明了。無數的人,就是輸在最後的堅持上麵了。一定要有亡命徒的勇氣。


    無論耶第一次的撫摸是多麽陌生,喘息是多麽恐懼,鍥入是多麽粗暴……他青春的腺體積極工作洶湧噴發了,他的幾近爆裂的神經,在狂躁之下,得到了有效的舒緩。這種暴戾之中的歇斯底裏的發作,遺留下的愉悅,讓他在漫長的歲月裏心馳神往,並形成了可怕的規律。就像那些得了暴食症的人一樣,當他恐懼的時候,狂喜的時候,焦灼的時候,當他所有無所適從的時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蹈入覆轍。


    他要宣泄。尋找形形色色的女人,宣泄。如果那女人是獨立和傲慢的,更好,給他提供了更加豐富多彩的人生美餐。


    後來他大學畢了業,拿了自己的檔案,把它撕碎了。他知道按部就班地做事,他還是沒有出頭的日子。他要走斜路,所有的近道都是斜的。人無恥才能無畏。當然了,達到無畏有很多條道路,條條通羅馬嘛!但最近的小道隻有一條,那就是無恥。


    他做過職員、教師、商人……他像一個跳蚤,在一個地方吸血之後,都不安穩地向更遠處跳動……


    放肆的性愛和卓越的成就,都要冒極大的風險。


    最後,他吸附在證券金融期貨業內,這是冒險家的樂園。他很喜歡這種說法,不冒險,你有什麽前途?地球上可冒險的地方不太多了,都被以前的冒險家收拾得差不多了,於是就得自己創造出有冒險意味的行業。


    他有良好到可怕的直覺。這在男人堆裏比較罕見。匡宗元認為如果一個男人有很安全的童年,他的直覺就難得發達。因為隻有弱小的動物,才能在許多征象才露尖尖角的時候,就警覺地預備出了對策。如果是一個龐大強有力的動物,比如大象鯨魚什麽的,不需要很好的覺察力,它們也能風平浪靜地活得很好。


    匡宗元自覺自己是一隻小老鼠。一隻有著雄才大略的老鼠。


    他依然保持著在精神緊張的時刻,找女人宣泄的習慣。


    隨著他的財富的增長,這種方式就像飲咖啡一般,成為他的生活規律。他瘋狂地尋找一個不同一般的女人,但是,結果是他涉獵的女人越多,越發現她們是一樣的。他開始鄙棄用錢能買到的女人,那讓他分不清是自己的魅力還是錢的魅力。他很想把這兩者分清楚。他在女人那裏得到對自身價值的肯定,風月場上的女人,把錢拿了之後就走了,遺留給他的仍然是深深的自卑和孤獨。但是,沒有女人的日子更加難熬。那到底是一具溫熱的軀體,不似錢,隻是紙張和信用卡上的數字或是熒屏上閃爍的電波。


    女人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種“癮”。和香煙、酒一樣的東西。他漸漸不喜歡那種沒性格的女人,好似度數太低的酒,軟弱無刺激。他喜愛高度數的酒和辛辣的女人,都有一種消毒醒神的功能。也許是生命中第一次大挫折,是靠了性和暴力的宣泄才得以度過危機,他對性有一種崇拜和渴望,當他沮喪痛楚彷徨失望的時候,他會孤注一擲地求助於性。


    可惜啊,單純的性的快樂是沒法儲存起來。不能到了不愉快的時候,再像杏脯一樣拿出來細細享用。性快樂更具備一次性筷子的味道,用過了,就丟棄了,變成垃圾。於是,就要有不斷的尋找和消費。


    現在,性終於出了麻煩了!


    他很想鎮定,但不由自主地緊張。他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顯著的不適,他認真地審查了自己的冶遊史,自覺防範措施相當嚴密。當然了,不能排除百密一疏,事關性命,還是寧信其有不要大意為好。


    但是,他的直覺總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大對勁。這使得他在醫院的密室裏,用手撫弄著自己的器官,醫生想要的標本即將噴薄而出的時候,突然冷靜下來。不能給他們這個東西!的確,這是一所正規的醫院,的確,魏醫生也是正派的醫生。但是……他的懷疑不斷增長。


    他很信賴自己的直覺。在商戰中,直覺無數次地讓他轉危為安,包括同卜繡文做的貿易。在最後的一刻,他全身而退,並把卜繡文的一部分資產,變成了自己的財富、當然了,即使他不攫取卜繡文的資產,也得在崩塌的火焰中化為灰燼。這怪不得他的不義,那個時刻,人不為己。天理不容。


    也許,是因為那個第一次來抽他血的家夥,讓人不放心。他太沉靜了一點。一般的醫務人員都是隻關心自己並不察言觀色的,但那個家夥,眼球凝視你的程度,太長了一些。


    當然,有許多人就是愛察看別人,但他們不那麽冷靜,他們會被人看穿。那個抽血的人,他把自己隱藏得很地道,這就有了陰謀的意味。


    他到底是個什麽人?匡宗元也沒有興趣細去追究,這些年來,黑道白道的,見很多了。和今天取精這件事聯係起來,匡宗元敏感到有一個圍繞自己生理上的陰謀,漸漸好像在收緊口袋。有意思,這些年來,詭計遇到無數,像這般摸不著頭腦的招數,還是第一次。再有就是回春醫院的這位年輕大夫,也叫人覺得曖昧。看他的示意,好像自己得了艾滋病一類的絕症,但那應該很是回避啊,但是,不。沒有生怕被傳染的神氣。要說是該同誌到了普渡眾生的高級層次,那仇視漠然的神態,也不像啊。不過,你有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不管你要什麽,不給你就是了。


    匡宗元這樣想著,就走出密室。給了沈曉日一個軟釘子,然後滴水未灑地出了醫院。


    他是個惜命的人,另找到一家醫院,表示要做艾滋病的檢查。人家很痛快地答應了,開始抽血。抽完血之後,他裝作很難為情的樣子說:“要不要……查那個……”手套口罩帽子捂得嚴嚴實實的護主,不耐煩地說:“還查哪個啊?該查的不是都給你查著呢!


    醫宗元隻好開門見山說:“就是這病從哪兒得的,不得查查那東西嗎?”


    “不用!甭管從哪兒得的,血一查,你有沒有,是不是,就都清楚了!”護土硬邦邦地說。雖說態度不好,傳到匡宗元耳朵裏,無異福音。


    這就是說,即使自己得了此類惡疾,也不必取精確診。


    醫宗元暗想,果然不錯,某種怪異之事正在自己周圍聚集。


    他不怕。甚至真的查出了艾滋病,他也不怕。在那個淒苦的夜晚,他準備自殺的時候,就開始什麽都不怕了。他冷冷地笑了笑,自言自語:“別著急。等著吧。他們還會來的。”


    魏曉日覺得自己很無能,起碼比梁秉俊差多了。人家一個研究恐龍蛋的,業餘客串醫務人員,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嫌犯的血標本搞到了手。你可好,一個真正的醫學博士,在自己的醫院裏,作了充分的準備,卻生生地讓那家夥在眼皮底下溜走了。而且,還引起了他的懷疑。這使得鍾先生的血玲瓏計劃受到了嚴峻的挑戰。


    原材料成了問題,血還怎麽玲瓏?等著血淋漓吧!


    此結果,也符合魏曉日潛意識的希望。所以,他的難過和自責很快就消散了,覺得這是無意。他把消息通報給鍾先生的時候,很平靜。


    “曉日,那你看,血玲瓏計劃下一步如何實施呢?”


    鍾先生永遠是臨危不亂的模樣,連長壽的眉毛都沒有絲毫顫動。魏曉日實在弄不清,他是真的一切都運籌帷幄了,還是練就的如此功夫,哪怕腦中蚊龍翻滾,臉麵上也是水波不興。


    “不知道。”魏曉日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了。精液畢竟是匡宗元的私人財產,你不能強行掠來。


    “這個變故,你同卜繡文說了嗎?”鍾先生把話扭轉方向。


    “還沒有。因為不知您是如何決定的。”


    “我如何決定,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怎樣,病人的家屬怎樣。如果那女人也沒有辦法,我們隻能放棄血玲瓏了。”


    鍾先生很平靜地說。


    “那……您的心血不是就白費了嗎?‘”魏曉日雖然一直巴望著血玲瓏中途夭折,真到了這種時候,心中又替先生深深地惋惜。還有那露水一般晶瑩的早早,也在這一刻被酷烈地曝曬蒸騰。他陷入兩難的矛盾中。


    “心血並不能決定一切。我們的運氣不好,你有啥辦法?


    問問那個女人吧,她說怎麽辦,就怎麽辦。我不管了。“先生說完,合上眼睛,好像是困倦了,但也可以解釋為他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發表任何意見,該說的都已說完。


    魏曉日又來到卜繡文家。她的身體在緩慢地恢複著。由於脫離了繁忙的業務,加上中西藥物全麵調養,家人又把一切不良的消息隱蔽起來,她在希望的鼓舞下,臉上竟有了少女般的光澤,人也胖了些,顯出豐腴。看到魏曉日進來,卜繡文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就待播種。”


    “種子發生了問題。”魏曉日無法隱瞞,如實稟告。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卜繡文連連重複著,也失了主張。


    “你說了是我了嗎?”半晌,卜繡文沒頭沒腦地問了這樣一句。


    “我怎麽會說是你呢?我隻說是醫學檢驗,但他就是不配合。不知是疑心太大,還是察覺到什麽。”魏曉日無奈地說。


    “那個人就是非常多疑。既然你這一麵路堵死了,鍾先生說下一步怎麽辦?”卜繡文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無所不能的南極仙翁身上。


    “鍾先生說,一切由你定奪。”魏曉日說。


    “這是什麽意思?鍾先生不管我們了嗎?”卜繡文帶出哭音。


    “別。別。不是這個意思。我理解的是,醫學上的事,鍾先生會負責到底的。但懷孕這件事,就不是鍾先生單用技術能做到的。我們原本決定的是人工受精,但取精的過程如此不順利,後麵的事,就無法進行了……”魏曉日困難地把他的理解說完。


    “噢……我明白了……人工受精不行,那就隻有……”


    卜繡文臉上顯出赴湯蹈火的決絕。“是的。隻有……”魏曉日無法把話說完。他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覺得滿口像嚼了黃連。


    “好吧。”卜繡文倒安靜得多。


    以前也做過,多做一次也無妨。


    她還得送貨上門,這對她的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是異常慘重的。但為了女兒,她還有什麽苦不能吃的呢?她已超脫了尋常的廉恥和羞辱,她的胸臆彌漫著獻身的勇氣。


    並不是所有女人都有福氣作母親,並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有女兒患上絕症的厄運。並不是所有患上絕症的女兒都這般聰明,並不是聰明而有絕症的女兒,都能遇上這般匪夷所思的醫療方案……但是,她卜繡文遇上了,她的早早遇上了……於是她就成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母親。


    她所做的一切,都沒了參照係,成了一份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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