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香萍拎著許多禮物,急急進了回春醫院。


    血液病房的值班護士打趣說:“怎麽這麽著風得意,是不是把魏醫生追到手了?”


    薄香萍正色道:“爛舌頭!找是來看病人的,休要睛說。”


    值班護士說:“看哪一位病人?”


    薄香萍說:“看看夏早早。”


    護士說:“進去看就是了,怎麽還要征得我的同意?鬼鬼祟祟的,好像你成了外人。”


    薄香萍不敢再多說,急忙拐彎進了病房,心想自己真是做不了大事的,差點出師不利。


    早早依舊躺在那天晚上見到的病床上,見薄香萍進來,神情怪異地看了她一眼,懨懨地同她打了招呼。鄰床的那個小姑娘,也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薄護士。


    “早早,你媽媽托我來看你。”薄護士開門見山。


    “真的?”早早騰地坐起來,馬上因為貧血頭暈,倚靠在牆上。


    “怎麽會假?這是你媽媽托我給你買的禮物,都是你最愛吃的。”薄護士說著,從提包裏往外抓禮品,盒盒包包,五顏六色豐富精致,一時間將小小的床頭櫃擺得滿滿當當。


    早早審視地看著這一大堆吃食,九炙鴨舌、琥珀腰果、翡翠葡萄幹……都是媽媽往常最愛給她買的零食。爸爸雖說愛早早,畢竟粗心,從沒有買得這樣周全過。


    “喜歡嗎?”薄香萍問。這都是她平日聽卜繡文嘮叨過的,她家早早最愛吃這個啦那個啦,聽時這耳朵進那耳朵出,沒想到今天派了大用場。


    “喜歡。”早早並不如想象中那樣欣喜若狂。“我媽媽回來了?”早早問。


    “還沒有。”薄香萍回答。


    “那她現在在哪兒?”早早的口氣裏,有一份不屬於她這年紀的狐疑。


    “在……埃塞俄比亞啊。她給我寫了信,要我代她來看你。”薄香萍回答得很肯定。


    “不!我不信。她現在不在埃塞俄比亞,她已經回來了,就同你在一起。她不願意來看我,是因為她就要生一個孩子了。薄阿姨,你說,是不是?你千萬不要騙我!我媽媽為什麽不來看我?!”


    早早瞪著因為消瘦顯得極大的眼睛,嚴厲地拷問著成人。


    薄香萍打了一個寒戰。麵對精靈的眼睛,你無法欺騙。


    她不知道這孩子從哪兒明白了這麽多事情。


    “早早,你說得對……你的媽媽就是回來了……她就是同我在一起……”薄護士語無倫次,簡直就要全盤供出。她早就發現快死的人和生病的孩子,有一種超人的智慧,逼得你不得不說實話。


    但是,不能說下去了。再說,就要全線崩潰。薄香萍極力穩住陣腳,假裝突然想起來說:“早早,你看找給你帶來了什麽東西?”


    薄香萍說著,手忙腳亂地從背包裏拿出了一根火紅的羽毛。早早一見,眼睛立即放出光來。


    “這是埃塞俄比亞紅海邊的紅鴨子身上的紅羽毛!”早早驚喜地叫起來。


    小孩子還是好哄,夏早早忙著擺弄這支薄香萍在工藝美術商店買來的產品,把剛才劍拔弩張的問題擱在一邊。


    薄香萍借機把謊言彌補一番。歎了一口長氣說:“早早,你說你媽媽要生孩子了,你說的不對。


    你媽媽不是要生孩子,她是得了一種大肚子的病,現正在醫治。那病啊,有傳染性,你知道外國有些怪病的。所以啊,她沒法來看你,隻好托我來了。她病一好些了,馬上就會來看你。你媽媽最愛你了,對不?這你是知道的。“


    早早立時眼淚汪汪,說:“我知道。沒想到,我媽病得這麽重。我不怕傳染,我去看她。”


    薄香萍慌忙擺手說:“不可。就算你不怕被傳染,你從那裏出來,弄得不好,還是會傳給別人。


    烈性極了,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早早的淚就滴了下來說:“那我媽媽不會死吧?”


    薄香萍趕快把嘴角咧到耳根,笑說:“不會的。一定能治好。”


    夏早早說:“那我隻能在病床上等我媽媽了?”


    薄香萍說:“你還可以幹一件事。幹好了,你的媽媽會非常高興的。”


    夏早早迫不及待地說:“薄阿姨,快告訴我,是什麽事?


    我太想讓我媽媽高興了。“


    薄香萍看了一眼在旁認真聽她倆講話的鄰床姑娘。夏早早馬上說:“她是我的好朋友叫花鼓,阿姨不必避她。”


    薄香萍心想這兩個孩子看來是無情不談,想避也避不了,索性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其實也沒有什麽保密的,隻是這東西太珍貴了。”說著,從背包裏掏出一些錫箔包裹的小球,“這是你媽媽從埃塞俄比亞給你帶回來的藥。


    夏早早一把把藥捧在手心,抽泣著:“媽媽,您終於給我把藥找回來了,可是您自己卻病得那樣重……”


    一旁的花鼓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薄香萍忙給早早擦淚說:“傻孩子,藥都找回來了,你還哭什麽!從今以後,早上一丸,晚上一丸,把藥嚼碎了服下去。千萬別忘了!”


    早早說:“忘不了。您就放心吧。”


    薄香萍說:“還有一事,就是吃藥的事,你對誰都別說。”


    早早吃了一驚,說:“為什麽呀?”


    好在對此問題,薄香萍是有備而來,說:“醫院裏不讓病人隨便吃外麵的藥,這你是知道的啊。


    咱們不能壞了規矩,你說是不是啊?“


    早早說:“可是那也不能說謊啊。”


    薄香萍說:“你這個傻孩子,我隻是讓你不說,並沒有讓你說謊啊。醫院裏,也不會有人天天來問你,你吃了外麵的藥嗎?隻要你自己不主動說,就成了。記住了嗎?”


    早早乖乖地點點頭說:“薄阿姨,我記住了。”


    薄香萍又叮囑道:“就是對你爸爸也別說。”


    早早這下又想不通了:“怎麽對我爸爸也不能說啊?”


    好在這個問題薄香萍也胸中有數,不慌不忙地回答:“你媽媽回國的事,你爸爸還不知道呢。因為你媽媽半路上得了病,怕你爸爸著急,就沒告訴他。你媽媽說,等她病好了,再去看你爸爸,然後和你爸爸一塊來看你。”


    小姑娘點點頭,為自己比爸爸還要多掌握一個秘密而自豪,並表示她完全體諒了媽媽的一番苦心。


    “好了,早早,阿姨走了。你可一定要按時吃藥響。過兩天,我會再來看你的。別忘了把禮物分給花鼓一些啊。”薄香萍把該說的話說完了,急著告辭。再拖延下去,真不知這個聰明過人的孩子再問出什麽來。


    “阿姨,謝謝您。代我親親我媽媽!”小姑娘戀戀不舍地說。


    薄香萍在藍天下,拍拍胸口,長長地喘了一口粗氣。


    屋裏,夏早早把一大堆禮品抱到花鼓的小桌上,親親熱熱地說:“咱們一起吃。”


    花鼓也不客氣,剝開一塊精致的果脯,塞在嘴裏,鼓鼓囊囊的像個小猴子。


    “真好吃啊。”花鼓吃得滿嘴都是渣子。


    “花鼓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早早很仗義地說。


    “有什麽不如有個媽好啊。”花鼓老氣橫秋地讚道。


    “等我媽病好了,她一定會來看我的。到那時,你就認識我媽了,你愛吃什麽,就和我媽說,她一定會給你買的。你肯定會喜歡我媽。”早早說。


    “早早,想不到你心腸這樣好……”花鼓抹抹嘴說:“有句話我原不想說的,你對我這樣好,我就非說不可了。你的這位薄阿姨,我怎麽看怎麽覺得像是假的……”


    早早嚇得一激靈,說:“你說什麽是假的?薄阿姨能是假的嗎?”


    花鼓說:“她當然不是假的了。”


    早早說:“難道說我媽媽是假的?”


    花鼓急了:“誰說你媽媽是假的了!”


    早早說:“那到底什麽是假的呢?”


    花鼓想了想說:“‘我看這紅鴨子毛就是假的。”


    早早拿起那根美麗的紅羽毛,在陽光下閃著緞子一樣的光芒,遲疑地說:“你到過埃塞俄比亞嗎?你見過紅海的鴨子嗎?”


    花鼓可憐巴巴地說:“別說紅海了,我連黃海都沒見過呢。”


    早早說:“那你憑什麽說它是假的呢?”


    花鼓急得直撓頭發,說:“我是沒證據……可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甭管怎麽說,這藥丸子你先別吃了!”


    早早幽幽地說:“花鼓,你是為了我著想,這我知道。可我還怕什麽呢?誰害我又有什麽用?倘若這藥真是我媽媽打那麽老遠的地方帶回來的,我要是不吃,她病好了知迢了該多麽難過!要真是毒藥,我一下子吃了死了,也省得家裏人沒完沒了的為我操心……”


    花鼓說:“好妹妹,聽我一句話,這藥,你可千萬別吃!”


    夏早早飯後正趴在床上看書,突然一個紅通通毛茸茸的影子探了過來、險些蹭著了她的鼻尖。


    “哎喲,這是什麽呀?嚇死人啦!”早早大叫。


    花鼓從她身後閃了出來,將那個物件整個晃了出來。


    說:“早早,認識這玩藝吧?”


    早早定睛一看說:“花鼓,這不是我媽媽從埃塞俄比亞帶給我的紅鴨子毛嗎?我藏在儲物櫃裏,你怎麽給拿出來了?快還我,千萬別搞壞了。”


    花鼓說:“我這個人從來沒有拿別人東西的習慣。你可看仔細了,這是你媽媽送你的那根紅羽毛嗎?別冤枉人!”


    花鼓這樣一說,早早不敢大意,仔細看了一會兒,遲疑地說:“顏色好像比我的那根要淡一些。


    是不是時間長了,羽毛也會變色?要不就是我怕長蟲,儲物櫃裏放了臭球,把羽毛給熏白了?“


    花鼓冷笑道:“你把儲物櫃打開,看看你的那根在不在,不就什麽都清楚了嗎?”


    早早忙去翻自己的東西,拿出一支鮮紅的羽毛。“喲,花鼓,對不起,是我多心了。你們家也有人到埃塞俄比亞去了,給你帶回來的禮物?”早早賠著笑臉說。


    花鼓說:“我們家人可沒福氣出那麽遠的門。這啊,是我自己送給我的。”


    早早驚訝:“你怎麽會有紅海裏的鴨子毛?”


    花鼓翻著眼睛說:“這是我今天上午換了衣服混出醫院,到街上的工藝美術商店買來的,隻是想證明我上次說的話沒有錯。你不是要我拿出證據來嗎,這就是證據,說明你那個薄阿姨是個騙子!”


    早早焦慮地說:“薄阿姨不會是騙子的。要是薄阿姨說了假話,那就證明我媽媽一定出了什麽事。要不,她為什麽還不來看我?”


    花鼓說:“老猜來猜去的,搞得人心焦,也沒個難信。依我的想法,不如咱們到那個什麽……居,親眼看一看。”


    早早說:“叫玲瓏居。你還記得路嗎?”


    花鼓說:“好像還記得。不過,別著急,你等我把事再查得清楚些。”


    花鼓好人緣,病人們都歡迎她,她能打探來各種消息,關於每個人生命的信息。這並不太難,隻要你有心。醫院是一個沒有隱私的地方。醫生護土並不保護病人的隱私,隻保護他們自己的秘密。在病房裏,一個少女可能要當著十個人脫下自己的褲子,讓護土把一罐冰涼的液體,捅入自己白皙的屁股。當一個病室的人,彼此多少次看過了對方的屁股,還有什麽情報是不能溝通的呢?


    花鼓竟然偷著去了一趟玲瓏居。當她把探到的情況,告知夏早早之後,她們的談話,就進入了一個深刻的階段。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夏早早把紅羽毛,一寸寸地撅斷。


    “你媽是好意。”花鼓說。


    “可她問過我嗎?她要拿我妹妹的命,送給我,我要不要呢?命是什麽呢?是一個蘿卜還是一個石頭呢?要不,就像刮風下雨一樣,是一種天氣現象?”


    花鼓說:“你說的,我都聽不懂。要是心裏特難過,你就哭吧。”


    夏早早說:“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們認為一個小女孩一旦想什麽,她就是不快樂的。


    他們要我裝出快樂,裝出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所以,我沒有哭的權利,也沒有沉思的權利。我隻有當著你的時候,才能說真話。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的。因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這是我能給他們的最後的禮物了。我就像一束花,我要讓它鮮豔得時間長一點,雖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瑰,最長不超過七天。人們會往花瓶的水裏放糧或是阿司匹林一類的東西,他們並不問問那條玫瑰,在它的香味裏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開心嗎?


    花鼓,謝謝你。現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權利死了。這本來就是我的權利,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護我的爸爸媽媽。我現在輕鬆極了,我的一份責任卸掉了。我要感謝我的小妹妹,她幫了我。我把屬於我的東西拿了回來,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用它做我願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條沒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雖然它很小,顏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經開過。這就足夠了……我知道,隻有我走了,我的父母才會全心全意地愛我的小妹妹。我會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體裏,感覺到他們的愛……“


    對於這番話的意思,花鼓聽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聽明白的樣子。如果她明白了,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如何辦了。在她的住院生涯裏,還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景——她本能的反應是裝傻。


    “早早,你瞎說什麽呀?聽不懂,俺是個鄉下人。往花瓶裏放精,嘻嘻,好玩。像醃鹹菜。甜玫瑰好吃嗎?”


    她這番話說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緊張。


    夏早早不理她這一套。並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沒有去看她。對於一個深思熟慮的要死的人來說,旁人的反應是不重要的了。她說:“我告訴了你,你害怕了,真對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媽媽是不怕的,因為他們早就一百次想過我死的事情了。魏醫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隻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難過,想不通,孤單,或者以為我生了你的氣,所以,我告訴你。”


    花鼓頻頻點頭。


    “你打算怎麽死呢?”花鼓畢竟是花鼓,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她要先把情況偵察清楚。


    陽光照在她們身上,明媚輕巧得如同早戀時的傳言。夏早早拿出一個精美的小袋子,是女孩子們裝賀卡常用的那種。花鼓說:“送給我的嗎?留作紀念嗎?”


    夏早早說:“美的你!這是留給我自己的。”說著,她把紙袋遞給了花鼓。紙袋上有一個滑稽的小卡通人,由於袋子裏裝了過多的東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狀就更顯出誇張可笑。


    花鼓未曾打開袋子,就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味道,忙不迭地打開,看到了一些朱砂紅色的小顆粒。


    “這是什麽?”她很好奇。


    “這叫一掃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說。


    “什麽叫一掃光?請說清楚些。”花鼓並不因為朋友宣布要尋死,就對她客氣起來。“你知道,現在很多東西,名字都是很嚇人的。”她補充道。


    早早說:“這是一種新型的毒殺蟑螂的藥。據說可靈了。”


    花鼓說:“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掃光尋死。”


    早早說:“人家都說你聰明,以前,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


    花鼓說:“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現在,在事實麵前,謙虛了吧、我原諒你,改了就好。”


    她又問:“殺蟑螂的藥,人吃了,靈嗎?好,咱就算它靈,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體重折算起來,怕也要頂過一萬隻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掃光啊?還不得盛幾大碗?再說啦,還得用水送下喉嚨,你也不能幹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水啊?早早,我不知道這些具體的事,你想過沒有?聽我一句話。別那麽著急。要想活著不容易,咱們的命,都是用藥供著的。要想死,不著急。慢慢來,想妥帖了,再做,不遲。”


    早早說:“花鼓,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是啊,我是比一萬隻蟑螂分量還沉,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壞了,我是紙老虎,用不了那麽多的藥。”


    花鼓說:“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幾大碗一掃光,那這麽點藥也不夠啊。你還得再攢攢。


    早早微笑著胸有成竹地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讓你看到的隻是一部分,我還有呢!放心吧,肯定夠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說:“你怎麽搞到的呢?難道你當了一掃光的推銷員不成?”


    夏早早說:“可惜他們不到醫院裏招聘人,要不,我還真願意幹這事。我這一陣子,就是對毒藥感興趣。那麽一點藥,就可以殺死一個大活人,無聲無息的,多神啊。醫院裏滅蟑螂,到處都灑著藥,牆角堆著、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用紙撮起來,積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夠殺死我兩回的了。”


    花鼓聽得毛骨悚然,說:“早早,聽我一句話。我比你大,住醫院的時間比你長。你先別急。要死,來日方長。咱想一個穩妥的主意。一來呢,這殺蟑螂的藥,殺人,不知道效果怎麽樣?要是萬一不靈,你豈不麻煩了?本來就骨髓不好,再搭上個殘疾,下回要死都得請別人幫忙。我要是在呢,還好說,我幫你。我要是不在,你有這麽貼心的人幫你嗎?二來呢,就算這一掃光靈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別令人滿意。你見過死蟑螂吧?手腳朝肚子縮成一團,仰麵朝天,背弓著,多難看啊!


    讓我一道和你想想辦法,要死,咱們就死一個幹脆利落,力爭是豪華美麗的。“


    夏早早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說別的吧,我還不怎麽動心。可你說死蟑螂難看,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聽你的,再等幾天。”


    薄香萍把小女嬰放進曖箱,小家夥感到像在媽媽的身體裏一樣暖和,就舒服地蜷起身子,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著透明的玻璃蓋在觀察她,就友好地笑了笑。


    當然,這嬰兒完全是無意識的。但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歡上這個嬰兒了。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女孩啊。漆黑的頭發,大大的雙眼皮,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說實話,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盡管是早產,她的皮膚依舊充滿了鮮豔的粉紅色,顯出蓬勃的朝氣。


    要把這樣一個孩子的骨髓抽出來……天啊,多麽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為是經產婦,身體的機能也是輕車熟路。半夜時分,卜繡文的乳汁就下來了,把衣服潤濕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個走進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親的魏曉日,而是鍾百行先生。


    魏曉日連著煎熬了這麽長時間,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鬆懈得如同泡得過久的方便麵,沒了一點筋骨。倒頭睡下,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您好。”卜繡文躺在床上,微笑著問。經曆了一次生死變故,她看到什麽都感到親切。


    “您好。”鍾先生也虛弱地微笑著打招呼。他很平靜,老醫生的眼睛何等歹毒,隻是在玲瓏居裏一掃,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著,這很好;嬰孩也活著,神智健全地活著。這不好。不過,她活下來了,這是最重要。他早已預備下了幾套方案。老醫生就像是老獵人,能在任何情況下捕獲獵物。


    “您的血玲瓏方案後半部分什麽時候實行?”盡管麵色依舊蒼白,渾身如敗絮一般美領,但卜繡文的大腦,又煥發了雷厲風行的精神。


    “我會抓緊時間進行的。但因為那個孩子是早產,要在暖箱裏把她撫育得更強壯一些。打個不很恰當的比喻,就像過年前,要把豬養得更肥一些,年夜飯才更香。”鍾先生佯作輕鬆地說。他故意把話說得調侃中帶出冷漠,好察看卜繡文對這個新生胎兒的感情。


    卜繡文打了一個寒戰,問:“她會死嗎?”


    鍾先生皺著眉說:“誰?夏早早還是……”他故意把話隻說半截,要卜繡文補足。


    “就是……我剛生的那個沒有名字的嬰兒……就是供骨髓的藥……”卜繡文硬著舌頭把話說完。


    鍾先生很滿意卜繡文的態度,看來經曆昏迷和磨難,她仍不改初衷。他說:“一般說來是不會的。我們會嚴格地掌握量。但是,醫學上有的事很難說,所以還請做好各種思想準備。


    “那就讓她再長大一點吧。”卜繡文說。


    鍾百行又追問:“誰?”


    卜繡文說:“藥。”


    “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長一段時間。


    要是夏早早的情況惡化,我們就要抓緊進行。“


    “鍾先生,請給我開一點回奶的藥吧。”卜繡文說。


    “為什麽?”先生驚異地聳聳白眉毛。


    “我又不給孩子喂奶。乳汁無用。”


    “為什麽不給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嬰兒食品。我們需要這個孩子健康。”先生大惑不解。


    “可我怎麽能見那個孩子?都是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見之下,我怎麽還能舍得從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這個孩子作藥,我又用什麽去救我的早早?我隻好硬著心腸,不認那個孩子。”卜繡文淒苦萬分地說。


    “那也要用母乳喂養,這樣孩子骨髓才更強壯。”


    “我……”卜繡文嘴唇微微抖著,看得出進行激烈抉擇。


    “不必見麵也可以用母乳喂養。把乳汁擠出來再由護士用瓶子喂也行。”鍾先生網開一麵。


    “好吧。”卜繡文答應了。


    一個人急驚慌地進了屋,撲到病床說:“繡文,你還活著!我對不起你啊。”


    來人是夏踐石。


    眾人就退下了。


    卜繡文超然一笑說:“踐石,別那麽說。咱們倆,還不知是誰對不起誰呢。”


    夏踐石說:“繡文,讓我看看孩子。”


    卜繡文變色道:“踐石,求你。不要叫她孩子。她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隻有一個孩子,就是早早。”


    夏踐石愣了一下,一股寒意冷徹全身。這個女人,除了愛她的孩子,她還愛難?想到自己在生死關頭決定棄她,那麽,自己是真的愛她嗎?


    他被自己的這些問題嚇得不輕,放下禮物,說了句:“你靜養。”就匆匆逃也似地出了門。


    在院裏碰到薄護土,尷尬地打了個招呼。“聽說您去看了我的女兒,謝謝啦。”


    薄護土很關注:“早早都跟您說了?”


    夏踐石說;“是啊。都說了。”


    薄護土刨根問底:“早早都說了什麽?”


    夏踐石不介意地說:“沒說什麽,不過就是小孩子瞎想的那些事罷了。”


    薄護上放下心來。說:“不看看您這個孩子了?”


    夏踐石想著又怕看,最後還是好奇和愛孩子的天性占了上風,跟著落香萍進了嬰兒室。


    那個粉紅色的女嬰,如同一朵小小的區差,開放在暖箱裏,靜謐如天使。頃刻之間,一股強大的暖意湧上心頭,酸酸地順著鼻根湧上眼眶,眼角竟有些濕潤。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仿佛怕驚走一隻蜻蜓。走到離暖箱一步遠的地方,就停住不敢往前了。


    “她的手多麽小啊,還接成一個緊緊的小拳頭。裏頭有什麽寶貝呢……她的頭發多麽黑,像黑絲絨……嘿,她還笑起來了,一定是夢到了天上的星星……”夏踐石讚歎不絕。他從國外回來的時候,早早已經大了,他從未看到過如此幼小的嬰兒,更不消說還是早產兒了。


    薄香萍在一勞笑著說:“您不必小心得像進了瓷器店。


    剛生下的孩子都跟聾子差不多,更何況暖箱雙層玻璃還是隔音的。“


    夏踐石就大著膽子趴在暖箱透明的玻璃蓋上,如同端詳一件稀世珍寶那樣看著女嬰。覺得她是那樣地弱小,隻需一隻手指,就可以置她於死地。她多麽需要人無微不至的嗬護啊。


    在暖箱的上方,他看到一個標簽,病人姓名一欄裏寫著:卜夏子。


    夏踐石問:“這是什麽?”


    薄香萍說:“別看玲瓏居看起來別墅似的,其實一切同醫院一樣正規。這是病人的名牌啊。”


    夏踐石生氣地說:“那這個卜夏子,就是這孩子的名字了?我不管怎麽是她的爸爸,怎麽就不征得我的同意?況且也不可姓卜,而應姓夏啊。”


    薄香萍說:“這名字是我們當護土的隨口叫出來的。孩子總要有個名字,我們打針用藥,不能對著一個空白。您覺著不好,另起一個就是了,要不然就改叫夏卜子?若何?”


    夏踐石想了想,說:“卜夏子夏卜子都不好,好似蘿卜子油菜子似的,不像個正經名字。我看,就叫夏晚晚吧。比夏天晚一個季節就是秋,晚兩個季節就是冬了。她和早早隔得很遠,算是兩個季節了。冬天,也恰好和這孩子的出生時間相合,和她姐姐排列得也工整。而且她出生時父母的年紀已經這樣大了,實在是晚了……”


    正說著,那個小女嬰醒了過來,瞪著黑油油的眼珠子,很嚴肅地打量著位於她頭頂上的這個鬢發蒼蒼的中年男人。


    夏踐石就親切地叫著她:“晚晚……晚晚……”


    女孩就快活地笑起來。


    “她聽懂她的名字了!”夏踐石高興得大叫。


    薄香萍很想告訴夏踐石,這樣小的孩子無論什麽表情都是無意識的。但看著夏踐石得意的神情,她忍住了沒說。


    果然,孩子馬上就哭起來了。由於她太柔弱,又隔著玻璃,哭聲輕得像溫婉的歎息。


    “你快哄哄她!你看她哭得多麽傷心,都流出眼淚了。”夏踐石急得搓著手,又不知如何幫忙,直跺腳。


    薄香萍說:“她不是傷心,是餓了。”


    “那就趕快給她喝牛奶啊。”


    “鍾先生說了,不讓用牛奶。要用母乳喂養,這樣孩子才能健壯。”薄香萍說著找出取奶器。


    “那……她媽媽答應了嗎?”夏踐石遲疑地問。他知道卜繡文的脾氣是很難說服的。


    “夫人答應了。”薄香萍謹慎地避免了“她媽媽”這個稱呼。她知道卜繡文是不承認自己是這個孩子的母親的。


    “那就拜托您好好照顧晚晚。我還有課,就告辭了。”夏踐石走了。


    薄香萍教給卜繡文怎樣使取奶器,潔白的乳汁就被強大的負壓吸引著,汩汩地湧流出來,不一會兒就儲滿了一奶瓶。


    “夫人,想不到您的奶水這樣旺。我好有一比……”薄香萍說著,吃吃地搖著嘴笑起來。說:“還是不說的好。”


    卜繡文胸前墜滿乳汁的時候,沉甸甸地像兩個大口袋,壓得心胸煩悶。現在鬆快了,就笑道:“像什麽?你說好了。”


    薄香萍說:“這樣好的乳汁,真比得上荷蘭的優質奶牛了。”


    卜繡文笑著說:“過獎了。奶牛不敢比,奶山羊還是勝任的。”


    怕乳汁涼了,薄香萍雙手抱著奶瓶,急急穿過院子,到了嬰兒室。乳汁傳達著卜繡文的體熱,溫暖著她的手心。夏晚晚已餓得連哭泣的勁頭都沒有了,脖子柔軟地耷拉一旁。


    薄香萍趕快把矽膠奶嘴含在她的嘴裏,沒想到孩子太小,居然連吮吸的力量都沒有。不過這難不倒薄香萍,她用一根彎頭吸管,吸了乳汁,一滴滴地點進夏晚晚紅豆般的小嘴裏。小嬰兒立即顯出強烈的求生欲,把每一滴乳汁都甘泉似地吸進胃裏。


    隻是喂到一半,薄香萍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乳汁涼了。


    她把盛有卜繡文乳汁的奶瓶放在熱水缸子裏加溫。那小嬰兒沒有吃飽,用舌頭焦急地尋找。找了一會兒找不到,又累了,頭一歪,就睡著了。待薄香萍把剩餘的乳汁熱好再來喂她時,夏晚晚居然不肯醒來。


    薄香萍看著這小嬰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隻得由她睡去。


    由於每次乳汁咽一半扔一半,浪費就格外大。薄香萍不停地到卜繡文處取奶,卜繡文的乳汁就分泌得格外旺盛。隻要她的rx房一脹痛.卜繡文就知道那屋子裏的小小嬰兒又餓了。


    這真是斬不斷的血緣。


    夜裏,卜繡文會突然從夢中驚醒。出了什麽事?她懵懵懂懂地問自己。


    好像什麽事也沒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體已漸漸恢複正常,早早那邊傳來的消息據說不錯。夏踐石雖說訕訕的,見了麵總無多話,寒暄兩句就離開,但她想,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會淡化。同魏曉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經曆了一場生死等驗,他們已是息息相關。


    那麽是什麽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寧呢?


    卜繡文輕輕地裏著額頭,一種深層的憂慮噬咬著她的靈魂,她感到切齒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撳響了床前的警燈。


    “您哪裏不舒服?”小護士姍姍而來。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個……孩子,在那間屋裏的那個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麽事,請您去看看她,好嗎?”卜繡文哀求道。


    “你說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沒什麽事啊,我剛看過的。您就放心好了。”小護士準備離開。


    “夏晚晚……”卜繡文輕聲重複著。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要是平日,她一定會不喜歡,會聲色俱厲地追問下去難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沒這個心思,不安如同濃厚的霧嵐籠罩著她。


    “求求您,去看看那個……夏晚晚,她怎麽樣了?我謝謝您了”小護士無可奈何地在心裏嘟囔了一句,還是去看了。


    這一看,倒真把她嚇得魂飛魄散。那個小嬰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飛揚的被角堵住了,憋得臉色鐵青。要是大些的嬰孩,自己一使勁,也就掙脫了。但這個孩子實在是太弱小了,要是沒有外力幫助,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被活活憋死的。


    護上趕緊處理了危急情況。


    卜繡文床頭的紅燈又亮了。


    護士過去,卜繡文眼巴巴地問:“有事嗎?”


    護士如實相告。卜繡文後怕了許久。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聽覺變得格外靈敏。隔著偌大的院子。別的人什麽動靜都沒聽到的時候,她就會突然驚叫起來:“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繡文就逼她去看。沒想到果然叫卜繡文說中了,夏晚晚咧著嘴剛要哭出聲來。薄香萍不由得稱奇,因為在卜繡文預告孩子要哭的時候,夏晚晚其實並沒有哭出聲來,最多不過是準備哭罷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親和孩子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係。


    她對卜繡文說:“要不我把晚晚給您抱過來喂奶吧。她現在已經大些了,可以在暖箱外稍稍活動了。不然說是吃媽媽的奶,卻要比牛奶還麻煩。牛奶一次還可多熱些,吃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隻有那麽多,不夠了也沒處找。再說,母乳的好處就是衛生,但這樣先吸到取奶器裏再灌進奶瓶的作法,就把這個優越性給破壞光了……”


    薄香萍總想把晚晚送到卜繡文的懷裏來,這樣也許可以阻止一場迫在眉睫的悲劇。


    不想卜繡文劈頭打斷她的話,說:“薄護士,你的好意我領了,不就是想讓我同這個孩子建立起感情嗎?這其實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裏還割舍得開?舍不得她,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


    我同她感情再深,不過是十月林胎,哺育了她這些日子。從她是一個細胞算起,前後也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同早早相處的時間,十倍於這個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倍於這個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個,你說我是舍誰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隻能顧一頭。縱是再有感情,又有什麽辦法?罷罷,還是不讓我見她的好,這樣她在我的心目中,永遠隻是一個模糊偽影子,心裏還好過些……“


    卜繡文說著,淚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來。嚇得薄護土連連說:“我也不過是這麽隨口一說,不見就不見吧。您可千萬別真動了肝火。”


    卜繡文擦幹淚說:“你放心吧。這前前後後的幹係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責我一個人承擔了。”


    薄香萍默不作聲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輛失控的汽車,沒有什麽力量可以阻止它駛向懸崖。


    魏曉日到鍾先生家裏探望。先生已經基本康複,除了麵龐稍顯清瘦外,目光依舊咄咄逼人。


    一般的問候後,鍾先生進入正題:“那個孩子怎麽樣了?”


    魏曉日略微愣征了一下、他在判斷先生說的是哪一個孩子。他飛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發育良好,現在已經過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嬰兒一樣哭聲響亮、手腳活動自如,體溫也沒有波動……”魏曉日簡要報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樣子。“那個孩子怎麽樣了?”他又問。


    這一回指的誰,魏曉日就很明白了。


    “情況也還穩定,沒有大的惡性損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曉日又報告了夏早早的近況。


    “哦……這麽說,現在的時機很適宜……”鍾先生沉吟著說。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鍾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但是魏曉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現在是進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時機。


    他囁嚅著說:“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點?再等一等吧,等她長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許更大。”


    鍾先生冷冷道:“曉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


    你剛開始,憐惜那個夏早早。求我想辦法。我想出了血玲瓏,你又憐惜那個卜姓女人。為了試驗的成功,我要你丟卒保車,你陽奉陰違。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什麽都知道。到了後來,我要你在臨產前用藥,你又不肯……曉日,我很失望。科學發現不容等待。落在了一個人的後麵,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後麵!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觀察到血玲瓏的近期和遠期療效,你卻這樣延宕!“


    師母聽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說,趕緊出來說:“曉日,不是我說你,還是順著先生吧。他自打這次生病以後,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萬不要惹先生生氣!”


    鍾先生並不領情,打斷老伴的話說:“老太婆,你別摻和!這和我的身體無關,這和曉日以後的發展有關。曉門,在醫術上,你日漸精進,很快,我就沒有多少可以教給你的了。


    但是,你距一個真正的權威還有時日。你把某個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個醫學的進展看得太輕!“


    魏曉日從來沒有正麵地頂撞過先生,但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來說:“先生!難道整個醫學的進程,不是由一個個具體的生命組成的嗎?如果我們漠視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我們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進展!”


    先生氣得噓噓吐氣,說:“曉日,我算白疼你了!終其一生,你隻能是一個治點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氣!事不宜遲,這兩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較好,你通知玲瓏居,備好最小號的骨髓穿刺針,明天我親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瓏居裏籠罩著一種凝重壓抑的氣氛。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知道明天就要開始血玲瓏的關鍵步驟了。


    大家辛苦了這麽長時間,不就是為了這個方案的實行嗎?當它一旦駕臨,反倒令人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嬰兒室裏的夏晚晚,好像從明天以後,再也看不到這個無辜的孩子了。


    夏晚晚在人們的精心喂養下,長得白白胖胖。臉頰上一個大大的酒渦,人一逗她,就旋了出來,顯出極純真的笑容。


    因為是眾人輪流喂養,這個孩子不怕生,誰走近她,她就瞪著烏溜溜的眼珠跟看誰轉,叫你的心也純淨起來。


    “這孩子臉上隻有一個酒渦,長大了再到美容院裏做一個酒渦,對稱為美啊。”有人說。


    “別呀。一個酒渦才顯得俏皮天然。等她長大了,讓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見。”有人說。


    大家都在說等她長大以後如何如何。其實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長不大的。


    人們紛亂的氣氛感染了卜繡文。雖然沒有人同她說什麽,但她知道那件事來了。


    她的心抽得緊緊的,手足冰涼。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嗎?她不一直在等著這一天嗎?當這一天真的降臨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還遠遠沒有做好意誌上的準備,她才感到它的猙獰與可怖。


    人們都回避著她,好像她是這一切的主宰。其實,她已經被解除了參與的權利,這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沒有人顧忌她的想法的時候,她的心裏悲苦無助。


    夜深了。卜繡文在黑暗中摸索著出了房間。她看到嬰兒室裏有迷蒙的燈光。薄護士說過,突然開燈會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裏總是有一盞暗燈。


    卜繡文很想走進去看一看,看看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後,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無論從遵義從感情,她都應該去看看她啊。


    卜繡文這樣想著,走到了嬰兒室的門前。


    不!不可!她凜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樣?徒增苦痛,於事實絲毫無補。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你是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了。


    “卜繡文啊卜繡文,”她叫著自己的名字,仰望著天空說:“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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