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青說:“我先來介紹自己。我今年45歲了……”


    她剛說到這裏,就被卜珍琪打斷了,說:“每個人都得介紹自己的年紀嗎?這可和國際慣例不符。”


    鹿路說:“我和你做伴,我也不介紹。”


    程遠青說:“組內人人平等,不分長鬃鴇啊k想講就開口,不必請示。可以打斷別人的話,當然也包括打斷我的話。我從小長在中國城市,上大學,學的是醫科。結婚生孩子,隨先生到了美國。先是打工供他讀書,挺苦的。後來,他愛上了別人。我們分了手。我開始自己讀書,得了心理學博士學位。孩子在美國讀書。有什麽問題嗎??


    花嵐問:“男孩還是女孩?”


    程遠青道:“嗨,忘了交待。女孩。”


    花嵐又問:“你恨他嗎?”


    程遠青說:“誰?”


    花嵐說:“你前夫。”


    大家本以為程遠青會寬宏大量或是高屋建瓴地說:“不恨。”,才與她的學者身份相符,不想,程遠青很清晰地說:“恨。”


    卜珍琪說:“組長,你的介紹讓我挺感動的。我還想多知道你的事。”


    大家響應:“是啊是啊。”對於組長,大家不摸底。有一個她自投羅網的機會,幹嗎不充分利用?


    程遠青說:“你們還想知道些什麽?”


    “心情。你此時此刻的心情。”卜珍琪邊說邊向大家眨眼睛。


    “對!”大家半是惡作劇地說。


    褚強覺得不恭,剛想出援手,程遠青早就掐算好了他的脈搏,一個眼神,封了褚強的上下唇。


    “我現在挺自卑的。”程遠青真誠地看著大家。


    無異在別墅內施放了一枚原子彈。自卑?誰?組長?她說誰呢?她在說她自己!有沒有搞錯?!


    程遠青說:“第一點自卑的是,我離婚了。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張皮。在婚姻美滿的女人麵前,總生出哀傷和低人一頭的感覺。第二點自卑的是我已經不年輕了,常常力不從心。除了這兩處舊傷以外,今天,坐在你們之中,我又感到了第三點,讓我膽怯不安。”程遠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吐出一個鬆軟但體積龐大的棉花球,不但堵住了程遠青的胸口,把大家也壅塞得喘不過氣來。


    在場的人,若說對程遠青的前兩點還能體諒理解的話,這第三點,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家說:“我們哪點讓你自卑了?”


    程遠青道:“我沒得過乳腺癌。”


    此語一出,全室皆驚。大家都不知程遠青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連褚強也覺得程老師怎麽啦?玩笑不是這個開法,調侃也不能往刀口上灑鹽哪!


    大家目光炯炯。某種意義上可說虎視眈眈。程遠青走一著險棋,把自己擺在全組對立麵。就算褚強保持脆弱的中立,她現在也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她的話像一道界樁,把別墅劃分成兩大陣營——得乳腺癌的;沒得乳腺癌的。


    一邊是所有組員。一邊是組長程遠青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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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遠青麵色平靜。程遠青口吻誠懇。並不是她願意挑起這種對立,而是這種對立一定會來。早來比晚來好。這是一個事實,鐵的事實。由一個健康的人,來給一群罹患惡疾瀕死之人做組長,這深不見底的鴻溝,你絕對躲不開。尊重和陌生,會使對立隱蔽而悄然,但雪埋死人,變化會讓這個死人蠢蠢欲動,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猛然坐起來,吐出紅舌。程遠青蓄意要把這個死人激活,現身光天化日之下,瘴氣就提前散了。


    程遠青瞥到成慕梅臉色非常難看。大家的麵容也都冷漠中透著忿懣。


    程遠青道:“自卑並不是和條件成正比。這個小組裏,我是少數,你們是多數,你們知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你們彼此容易溝通,我卻是局外人。如果你們聯合起來把我當異己,排斥我,我就融不到群體裏。”


    花嵐說:“我願要你的自卑,把病過給你。”


    安疆寬厚地說:“組長,您別自卑。我們也不自卑。病,也不是罪。”


    這一程話裏,可供討論的題目太多了。程遠青好像麵對一個處處滾著岩漿的火山腳脖子,從哪裏鑽下去,都會誘發猛烈的爆發。


    褚強剛要張口,程遠青雙手交叉著向下一按。這是一個有這強烈拒絕意味的手勢,空氣一下凝結了起來。程遠青說:“咱們這個小組,不搞排排坐,分果果。誰想好了誰就說。


    她錯了。組員在孤獨苦悶中自願而來,骨鯁在喉不得不吐。


    “我叫鹿路。九色鹿的鹿,小路的路。我是東北人,到北京來打工。現在一家房地產物業工作。沒辦法,養活自己唄。完了。行不?”鹿路說完,看程遠青。程遠青掉轉頭,不看鹿路。鹿路的目光就掉了地上,摔碎了。


    鹿路又去看褚強。褚強閉上了眼睛。褚強總覺得鹿路嘴後還有一張嘴。


    鹿路自我解嘲道:“既然說多說少,全由自己。我就說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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