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青放好水,臥進水中。她感到輕微的壓迫感,那是溫柔的水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薄荷浴鹽倒入水中,軟滑的綠色顆粒像幽靈一般在她胸前的水中,劃出飄逸降落的軌跡,沿著她還算光滑的皮膚,四處飛舞。隨著時間的推移,水珠浸酥了浴鹽,浴鹽鋒利的邊緣變得模糊,浮起了絨毛樣花紋。每一粒浴鹽,都各自為戰變成薄荷色的太陽,淺綠的光芒蜿蜒擴散,無數絲線般的羽翼朦朧地飛舞著,把一盆水,染作碧青琥珀,散發清涼氣息。


    程遠青靜默地注視著浴鹽溶解的過程。也許按照正規的步驟,她該先把浴鹽溶解在水中,然後再把身體沉浸。但是,在觀察浴鹽融化的過程中,她總能感到一種輕盈的快樂,自己的疲倦,也隨著浴鹽的消解,漸輕漸淡。


    程遠青把按摩開關打開,水流洶湧地激蕩起來。管道中儲留的冷水,讓她打個寒戰。芬芳的水,泛起無數珍珠樣的氣泡,把她包裹起來。程遠青昏昏欲睡,隨波逐流。


    電話鈴響了。


    程遠青用毛巾把濕淋淋的頭發包上,抓起電話。


    “喂,你好。”程遠青關了按摩機關,讓水波靜下來。


    “程博士,你好。”青檀樣的男聲,空曠深遠。


    “請問,您是哪一位?”


    “程博士,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對方失望。


    程遠青最不喜歡這種欲蓋彌彰的表達方式。她硬梆梆地說:“不好意思,聽不出來。”


    “我是成慕海。”對方不得不自報家門。


    “噢。您找我,有什麽事嗎?”成慕梅出席小組的表現,讓程遠青有幾分吃不準,對成慕海的來話不敢大意。


    “程博士,我知道您現在一定是又累又乏,特別想好好休息一下。打擾您,很抱歉。”


    也許是成慕海富有魅力的嗓音,也許是他溫柔地提到了程遠青的累和乏,或者是等了這麽半天,若是三言兩語地就放下了電話,程遠青也覺得對不起自己裏裏外外這一番折騰,態度略顯熱情說:“不客氣。您說好了。”


    成慕海說:“小組開的怎樣?”


    程遠青反問道:“你為什麽對這件事如此感興趣?”


    成慕海說:“因為是我動員妹妹參加小組,怕她受委屈。”


    程遠青說:“那你該去問你妹妹,而不是問我。”


    成慕海說:“我問了她。正因為問了她,我有些不安,才來問您。”


    程遠青說:“成慕梅說了什麽?”


    成慕海說:“所有的。”


    程遠青一驚:“什麽叫——所有的?”


    成慕海說:“就是小組活動過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指責她總是最後一個發言。”


    程遠青愣住了。她舉著話筒,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好。在她擔當組長的所有小組當中,還沒出現過內奸。驚訝使她忘記避開發絲淌下來的泡沫,眼珠被醃的如同泡菜。程遠青焦躁地說:“既然是所有的,那你妹妹一定同你說了紀律——小組是完全保密的。”


    成慕海輕笑著說:“當然,說了。這麽重要的話,她怎能不同我說呢!”


    程遠青憤怒道:“那她豈不是明知故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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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慕海說:“程博士,我聽出你生慕梅的氣了。她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因此她很孤獨。我是她的孿生哥哥,我不知道您對孿生子有沒有研究?”


    程遠青強忍住火氣和眼珠的澀痛,說:“有一點。不多。”


    成慕海說:“孿生子之間有一種感應。即使是成慕梅不說,我對她的精神和感覺,也都會有反應。這是天意,沒有辦法的事情。”


    程遠青說:“你的意思是,你就這樣成為我的小組的一個旁聽生了嗎?”


    成慕海說:“我以下所說,均是慕梅的意見,若有不恭之處,請您諒解。小組是從社會上招募的烏合之眾,而烏合之眾的特點,就是集體的智商低於個體的智商……”


    程遠青雖再三告誡自己要沉住氣,還是忍不住打斷道:“請你不要出口傷人!”


    成慕海說:“程博士,您別動氣。慕梅她就是這樣說的。小組組員,文化出身身份教養……等等一切方麵,都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不具備可比性。”


    程遠青惱火地說:“這叫異質性小組,正是在這些不同層麵人群的碰撞之中,成長的變化才奇妙地出現了。她懂不懂?!”


    成慕海用很好聽的男低音說:“她不懂。一般人都不懂,博士。”


    這話讓程遠青清醒了一點,說:“成先生,下次聚會的時候,我可能會就此做些說明。”


    成慕海說:“我現在有一個顧慮。講多了,您紅顏一怒,把我妹妹開除了,我還是不講的好。”


    程遠青冷笑道:“你就是隻字不講,我已有足夠理由開除成慕梅。”


    成慕海說:“程博士,我猜您不會。”


    程遠青震怒難捺。她說:“你憑什麽說我不敢開除你妹妹?這是我的權利!泄密者被剔除,別說雙胞胎,就是三胞胎四胞胎,也一樣得打道回府。”


    成慕海不急不躁,說:“正因為了解您,信任您,我才把真相告訴您。您崇尚真話,我追隨您。對一個說了真話的人,以這種方式懲罰他的誠實,程博士,這不好吧?不合適吧?你要誠信,不能出爾反爾。”


    程遠青氣的肝痛,但不得不承認這家夥攻伐有度,讓人難以作答。成慕海繼續說:“如果開除了慕梅,你如何回答小組成員的疑問?當然你可以嫁禍於人,說是成慕梅自動退出,但這就違背了你說真話的原則。您也不能選擇沉默,因為組員需要你的解釋。如果你以真情相告,小組內必生惶恐。內情已然泄漏,人人都要揣測成慕梅的哥哥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所以,不能開除慕梅,這不是我懇求您,是為了小組的最高利益。您必得投鼠忌器。”


    程遠青氣的肝顫,說:“成慕海,你想操縱我,對你妹妹的泄密無動於衷,容忍你的冷眼旁觀。”


    成慕海說:“程博士,你不要生那麽大的氣。我很尊敬您的,您這樣說,讓我心中很不安。我哪有能力操縱您,您高估我了。即使真出現了您說的這種情況,也絕非我本意。我隻是想告訴你,因為我和妹妹血脈相連,我得知了小組的某些事情,這個事實,已不可更改。我隻有發誓,永不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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