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委——那個無時不在包繞著她的偉大的男人,突然漸淡漸遠。這種距離感讓安疆極不習慣,有一種羊被剝了皮的恐懼。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強烈地擊打著安疆的神經末梢,歎氣樣的清風也像暴風雨一樣凶猛。


    從小組回到家裏,安疆整整睡了一天。那一天時間凝滯,萬物消失。她如同嬰兒般的無知無覺,幹休所的老姐妹來看她,門鈴按的天響,也聽不到。由於她門窗緊閉,又懸掛著


    厚厚的絨布窗簾,當一再敲門毫無反響,老姐妹們找到了木所長,說,快去看看吧,老安怕是出了什麽事!


    木所長遇變不驚。在這種崗位上,如果一驚一咋的話,木所長早被嚇死了。木所長就叫上公務班一個身手最靈活的戰士,一道來到安疆的家。木所長按門鈴,毫無反應。木所長對公務班戰士說,扒門!戰士一個魚躍,攀上了安家門框,從上麵的小窗戶朝裏張望,偏轉頭說,所長,沒啥異常。木所長對鄰居說,你再往安家裏打個電話。電話鈴清脆地響起來了,木所長對小戰士說,有反應嗎?戰士回答,沒有。


    安疆睡的很熟,電話鈴在夢境中化為上課鈴。她一生都想往讀書,在真正的學校裏做一回真正的學生。這一次,她如願以償了。她沉浸在課堂中,幸福無比。


    木所長思索了片刻之後,下達命令:跳!戰士熟門熟路地把窗戶上的玻璃卸下來,一個狸貓打滾,鑽了過去。輕捷的如同一朵蒲公英,飄在了門的那一側。


    小夥子把門打開,木所長一行進來,躡手躡腳走進了安疆的臥室。老人滿麵笑容地躺在床上,那種安詳與無聲無息,讓木所長在一個短暫的時間內,以為老人家已經安然仙逝。但他馬上發現自己錯了,證據是看到了安疆老人臉上的笑容在波動。


    木所長輕輕地呼喚著老人。這很奇怪,一個老年人,睡到這般癡迷狀態,真是罕見。木所長對安疆房間的陳設很熟悉,這並不表示他經常到這家來,隻是表明安疆的家,在過去的漫長時間內,陳設和布置沒有絲毫改變。


    木所長推醒老人說:“您怎麽樣?”


    安疆睜開眼,很吃驚地說:“什麽怎麽樣?”


    木所長說:“我們敲您的門,還打電話,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就從窗戶爬進來了。您不在意吧。”


    安疆說:“不在意。”


    木所長說:“我看您睡的很安逸,是不是夢到了政委?”


    安疆很沉穩地回答道:“睡的真好。好像幾十年都不曾睡過這樣的好覺。政委?我沒有夢到政委。”


    所長告辭了。安疆一動不動地坐在躺椅上,自己也感到奇怪——她沒有夢到政委。放在以前,會讓她不安。發生了很重要的事件,政委卻缺席了。安疆自由自在地做了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夢,安疆回憶這夢中的每一個細節,充滿了少女般的憧憬和期望。


    從這以後,安疆的病程不可遏止的走下坡路,精神卻從未有過的安定起來。她對醫生說:“你們是好心,可我夠了。我參加一個小組,小組,你們懂嗎?”


    醫生說:“不懂。”


    安疆也不解釋,自顧自說下去:“小組像篝火,先是暖和了我的手,接著是腳,然後是心。我在小組長大了。醫生,你聽一個70多歲的老太婆說自己長大了,一定特別好笑。可這是真的。我有很多年沒給自己拿過主意了,現在,我自己給自己做一回主,醫生,不要繼續治啦,讓我順其自然……”


    這番話,對安疆是一個猶如二戰時莫斯科戰役那樣偉大的轉折。她不再是虛幻夢境的回聲壁,而是有了獨立的意誌。盡管這選擇帶著淒婉和無奈,但誰又能說淒婉和無奈就一定沒有積極的含義呢?


    醫生大惑不解看著他非常熟悉的病人麵目全非。心想:小組?這是一種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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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遠青回到家裏,略事洗刷,撲到床上,沉入暗無天日的睡眠。醒來,一時都搞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看了看牆上的靜音強夜光表,6點。想來不會是下午6點。肚子很餓,要是下午6點,胃不至於生出痛苦的抽搐感。程遠青起身,確認已是早上,又是洗刷一番。一邊洗臉一邊想:我從昨天回家到現在,做了什麽呢?又要洗臉刷牙?這是儀式還是真的需要?


    她滿嘴都是牙膏沫子像個新鮮大閘蟹的時候,電話響了。程遠青吃驚,大清早,都還沒上班,誰會把電話打到家裏來?最大可能是褚強,對昨天的活動,他想說的話肯定很多。“喂,你好。我是程遠青。”程遠青匆匆吐掉沫子,滿牙齦冰涼的薄荷味。


    “程博士,您好。我是成慕海。”那個沁人心脾的男聲,把一股陽光般的明亮注過來。實事求是地說,程遠青喜歡這個聲音。在被迫接受了成慕海為組外一員的城下之盟以後,程遠青和這個男子形成了奇怪關係。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卻成了經常聊天的朋友。每當小組活動之後,成慕海就會打來電話,當然,最主要是關心她妹妹,也對小組的其他人員藏否有加。成慕海是很好的談話伴侶,談論的又是小組——程遠青魂牽夢縈的話題,交流就這樣延續下來。


    “奇怪我為什麽大清早就打來電話吧?”成慕海說。


    “不奇怪。”程遠青說。


    “博士,我有要事相告。”成慕海一本正經。


    “什麽事?”程遠青拿起紙巾,擦掉嘴邊的沫子,看來這談話非同小可。


    “我覺得小組這個詞的翻譯不夠精確,容易引起歧義。”


    “此話怎樣?”凡和小組有關,程遠青就來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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