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長室直行,沿普通樓梯,順梯而下,經檢驗科,從另一道門到了樓外。


    又看到灰藍的天,聞到充滿寒意的空氣,真有枯木逢春之感。沈若魚激動不已。你這樓,像碉堡,正麵三道鐵門,強攻很困難。但要從院長室這個方向朝裏攻打,就手到擒來了。她對簡方寧說。


    你這人,居心不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給你,你卻打著顛覆我的主意。


    沈若魚說,我是為你著想。病房內封閉很嚴,自是利於管理。如果著了火呢?大家往哪裏跑?所有的窗欞都釘了鐵條,哪怕誰有勇氣跳樓,一時半會也撬不開。要是燒死燒殘個把病人,你這個當院長的,就算不必償命,也少不了來個玩忽職守罪。


    簡方寧沉思道,我應該重視你的建議。


    走出院外的鐵籬笆,明晃晃的陽光,耀得人睜不開眼。好一會兒,沈若魚才適應了室外的強烈光線。你這醫院夠闊的,居然還建有動物實驗室?她說。


    簡方寧說,我哪有這麽大的譜兒?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畝三分地。


    沈若魚說,實在想不通,動物實驗和人有多大關係?


    簡方寧說,科盲。


    沈若魚臉上不悅,簡方寧趕緊解釋說,我剛來時,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時間長了,才覺得動物世界好。它們沒思想,不會說謊,簡單誠實,無遮無攔,好像假分數約分簡化,一切變得單純明朗。在人間看不清楚的問題,到了動物那兒,一目了然。


    沈若魚說,真有那麽神奇?舉個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說明母愛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凶殘的動物都可以具有的一種本能,不必將它吹捧得那麽高尚。


    沈若魚說,材料老了些,再說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發現的,和實驗室沒什麽關係。


    簡方寧說,好,舉個籠子裏的例子。先問你一個非動物世界的問題,比如賣淫,你說實質是什麽?


    沈若魚說,是社會問題。男女不平等,剝削壓迫貧窮……等等。我也不詳細說了,反正你知道我掌握了這個問題的實質就是。


    簡方寧說,在動物實驗裏,你可以看到類似的現象……


    沈若魚打斷說,你們的動物實驗也夠醃臢的,什麽不可實驗,卻非實驗這個?它們怎麽表示意願?有貨幣嗎?能明碼標價嗎?


    簡方寧說,也不是特意設計的,隻是在觀察中偶然發現。


    籠子裏關著一隻公猴一隻母猴,已經狠狠餓了它們一段時間。這當然比較殘忍了,但要觀察在饑餓狀態下的各種反應,和突然進食以後身體各種機能的改變,還有試驗某種新型藥物的效果,都隻有在極端情況下,從動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資料。有人會說,挨餓的人多得很,還不如在人身上試驗呢!那是殺人。日軍731部隊就是那種魔王,當時也有科學家參與了這一卑鄙行徑,就是殘忍地想獲取人體數據。實驗人員來了,把可憐的一點麵包屑灑在地上。兩隻猴就上來搶。猴子是靈長類的動物,不愧萬靈之長,立即判斷出,這點東西要想讓雙方都填滿肚子,絕對不夠,最多隻能讓一隻猴吃個半飽。雄猴力量大,當然比較占優勢,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灑了麵包屑的領地,開始貪婪地吞吃。雌猴一看,形勢對自己極為不利,大部分食物,失之交臂。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幾秒鍾吧,你很難說它在這段時間裏進行了複雜的權衡,至多是查閱了大腦裏的潛意識記錄,瞧瞧無數同性祖先在遇到這種境況時的應對措施。


    一種血液中遺傳的法則,開始指揮它的行為。它放棄了正麵與雄猴競爭麵包屑的努力,連自己原有的地盤也棄之不顧,悠然地踱步到一邊去了。雄猴很高興,它安心了,自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吃個痛快。


    雄猴又老又醜,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剛把它們兩個關在一起的時候,雄猴流露過求偶的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驕傲的神態。它心裏也許在想,哼,還想做我孩子的父親,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訕地知難而退。但麵包屑使形勢發生了微妙變化。雌猴從一旁繞到雄猴的正前方,籠子比較小,它幾乎要貼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的麵包屑,預備美餐一頓。它突然從香噴噴的麵包味裏,嗅到了一種奇異的撩撥氣味,鼻翼猛烈地抽動起來,一種久違了的瘋狂開始激蕩……那隻一直很鄙視它的母猴,背轉著身,自動露出紅紅的臀部,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態,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還輕輕地晃動著身體。由於本能,在危險中生活的動物,對移動的物體,更易傾瀉注意力。雄猴的欲望被點燃,饑餓的胃和同樣饑餓的性器,在雄猴體內廝殺。血糖還沒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立刻從麵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蕩的臀部所吸引,奮勇撲去,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性活動。


    雌猴慢慢地運動身軀,將自己的位置調整到既可以滿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以比較從容地收獲地上的麵包屑……它鎮定地拖延著性活動的時間,以最大限度地填滿自己的肚子。這說明對於雄性動物來說,性高於食。對於雌性,食高於性。


    沈若魚一時語塞,這實在太出乎她的常識範圍。


    所以娼妓是一種獸性的選擇。簡方寧說。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類感到羞愧。沈若魚說。


    人類起碼不該在動物麵前那樣趾高氣揚。我再給你舉一個低等動物的例子吧——老鼠。其實它也不是低等動物,隻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緣關係比較遠罷了。


    實驗室裏養了一群鼠。不是籠養,是散布在一塊相當廣大的區域內,盡量模仿它們正常的生存環境,完全自由活動,感覺不到絲毫外界的幹涉。當然,它們處在嚴密監視之下,不過這種監視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為覓食奔忙。說起來老鼠很軟弱,沒什麽殺戮吼叫的手段,也無法以別的動物充饑,生存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尋找食物,繁衍後代。和它類似的小動物,比如雞、鴨、兔,都沒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養,不是被捕殺吃掉,就是凍餓而死。除了被人類招安,改造成家禽,再無出路,隻有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的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覓食力和繁殖力,加上天賜的警覺與多疑,才在人類的枕頭邊,像化石一般保存下來,生機盎然地繁衍無盡子孫。


    看看老鼠,也許能更深刻地認識人類自身。在鼠的活動區域內,布置少量的食物,需要鼠進行艱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實在是很勤勞,當然這是把將別人的食品,搬回自己家,也算成一種勞動。實驗人員先是擺放同一種食品。比如花生,數量漸漸增多,最後多到簡直堆滿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說,隻要鼠滿足於吃花生,它們隻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飽飽了。結果呢?鼠很快就對花生失去了興趣,依然到遠方去尋找新的食物。實驗人員又在邊緣地方,仔細藏下了大豆。鼠四處尋覓,發現了大豆,開始不避艱險地到處找大豆吃。實驗人員馬上天羅地網擺下大豆,結果鼠立刻對大豆失去興趣,開始到更遠的地方去找大米吃了……


    這是一條無窮無盡的食物尋找鏈。實驗人員發現,鼠在兩種情況下,瘋狂地尋找食物。一是饑餓威脅生命,遭到極大危險時。這種情況好理解。還有一種——它的生活極端優裕,儲存了大量的食品,沒有任何壓力,它就會放棄已獲得的食品,饒有興趣地去探索新的卻並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說,它們永遠相信,不容易到手的稀少東西,才是最好的。這就是動物覓食中帶有普遍意義的規律——當食物密度達到一定程度時,動物就放棄它,轉而去搜索其它密度較低的食物。


    沈若魚說,真吃力,好不容易聽個半懂。你的意思是說,動物的屬性就是什麽東西一多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見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嗎?


    簡方寧說,比那更要舉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場上,生活著一種像兔又像鼠的鼠兔,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長,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圓,尾巴縮成一個小球。見有人來,它就像兔子似的立起來,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很容易。


    一個廣東人,習慣吃鼠的,豐富的鼠兔資源,在他眼裏,立刻就成了一盤盤紅燒的肉和一箱箱的野生肉罐頭。欣喜之餘也心懷疑慮,這麽多活動著的蛋白質山珍,怎麽沒人拿它賣錢呢?會不會有毒?


    他問當地一位100歲的老者。據說老人很有智慧,聽得懂鳥語獸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嗎?


    能吃。老人看著遠方說。


    能吃,為什麽就沒人吃呢?吃了會不會死?您可不要騙人啊。廣東人多疑地說。


    天下能吃的東西多了。人是高貴的,並不是什麽都吃,比如蠅蛆,你吃了並不會死,但你為什麽不吃呢?老人看著天上的白雲說。


    廠東人本想辯解,他們那裏經過特製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這樣一個山野中人,跟他講話,有秀才遇見兵的感覺,枉費口舌。


    100歲的老人自顧自地說話,小夥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夥子,哪怕人家已經80多歲了,照叫不誤。小夥子,我小的時候,天比現在要藍,水比現在要清。鼠兔也比現在要多。鼠兔不好吃,上古的時候,先人們,把天上地下水裏,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過了。他們篩出了幾種好吃的大動物,就是豬、牛、羊、馬,把它們養在家裏,就成了家畜,肥了吃它們的肉。讓牛馬幹活,那是看它們那麽大的個子,閑著也是閑著,隨便試試的。沒想到,一試,它們幹得挺好,就這麽延續下來了。古人們還篩出了幾種小動物,就是雞、鴨、鵝什麽的,也養在家裏,就成了家禽。長大了也吃它們的肉。要說下蛋,那也是養著養著才發現的好處,漸漸地讓它們又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有動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說好吃,是因為少,別人吃不上,他自己吃上了,就瞎說。什麽都吃的人,不是人。他們在變成人的路上,隻走了一半。動物有病。雞有雞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鳥有鸚鵡熱……人這麽仔細地保養著自己,還不斷有病呢。三個人裏麵,最少有兩個人,有這樣那樣的病。動物在野地裏跑著,沒有醫生,沒有藥,它們的病就更多了。隻是它們不會說話,沒人知道。小夥子,記住,人不要什麽都吃,什麽都去試。有些東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過了。有些東西是不能試的,祖宗試過了。


    試了,吃了,會死會死……


    沈若魚直聽得脊背發涼,說,方寧,你別說了。那老頭是天上的星宿。


    兩人很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到了一棟雪白的樓前。動物實驗樓的牌子,很大很壯觀。


    沈若魚說,嗬,夠豪華的。想多少天下寒士,還沒有大庇俱歡顏。


    簡方寧說,你的意思,動物應該野外放牧?那怎麽觀察?怎麽記錄?它們不是一般的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讓它饑寒交迫,它就給你提供錯誤的數據,讓你付出血的代價。


    沈若魚說,恕我孤陋寡聞。


    進樓的時候,進行了很嚴格的登記。簡方寧指著沈若魚對警衛說,這位是來訪問的學者。


    警衛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若魚說,你撒謊還挺像。


    簡方寧說,絕對的誠實,在任何時候都不可取。這不過是一個良性的謊言,比起你的範青稞來,小巫也。


    兩人相視一笑。


    整個大樓裏十分安靜,沈若魚不由得壓低聲音說,怎麽沒什麽動靜呢?這裏的動物跟別地動物,一樣嗎?你們沒把動物的聲帶切斷吧?


    簡方寧說,你不要把這裏想象成動物園或是屠宰場,以為雞犬不寧的。硬要找個比喻,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實際。要知道,動物各項指標越正常,獲得的資料越有參考意義。要是一種藥,隻在歇斯底裏的猴子身上用過,你敢用嗎?


    沈若魚說,我們不會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殘疾動物吧?要是那樣,你紙上談兵告訴我就是了。還是免得親眼目睹為好。


    簡方寧說,你怎麽這麽膽小?我記得在部隊演習時,血肉橫飛你都不怕,開腸破肚一把好手。


    沈若魚連連說,我不怕人,怕動物。現在是膽小如鼠了。對了,照你剛才說的,鼠也是很有進取心的動物,我連鼠也不如。


    兩人說著,到達一間實驗室。推門進去,不見一人,隻見一狗,伏在籠裏打噸。聽得有人來了,睜開眼睛,見是陌生人,眼神裏有了幾分警覺。但畢竟是見多識廣,隻在喉嚨深處發了幾聲嗚咽,表示對侵擾清夢的不滿,沒有更多攻擊性的動作。


    到底是作過實驗的狗。你看這大智若愚的風度,家狗哪兒比得了。沈若魚噴噴稱讚。


    簡方寧說,你別忙著拍這狗的馬屁,對了,該說是狗屁的。你可要看清楚,實驗已經開始,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魚說,想不到,那個已經死了半個多世紀的俄羅斯生理學家,還在你們這裏豢養了一條大狗。是嫡傳嗎?我記得他的標準實驗狗,是在狗的腮幫子或是肚子上造一個向外敞開的瘺,然後把進食和音響燈光結合起來,再撤除食物,隻給音響或是燈光,看從那瘺管裏流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麽變化……


    簡方寧說,基本正確。加十分。看來你上學時成績不錯…


    沈若魚說,我是為這個實驗的殘忍,才記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裏真夠倒黴的,在肚子上作手術,己屬無奈。吃飯的時候被燈光噪聲騷擾,更是不勝其煩。誰承想最後還騙人,對,正確地說是騙狗,虛晃一槍,並不兌現食物,這不是讓狗對人,徹底地失望嗎!你們實驗室這隻狗,渾身並無傷,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簡方寧說,若魚,想不到你對這位1904年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學獎金的獲得者,如此耿耿於懷。若是在外國,一定是保護動物綠色組織的成員,沒準還得到我們實驗大樓門前靜坐呢。


    沈若魚說,反正我對巴甫洛夫心懷敵意。


    簡方寧說,不管怎麽說,他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他創立的動物高級神經活動學說,對生理學、心理學和哲學的發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所以人們把凡是應用這一學說進行研究的狗,都稱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魚說,可憐的狗!


    簡方寧說,你看清這隻狗了嗎?


    沈若魚說,第一眼就看清了。


    簡方寧說,好,那麽隨我來。


    她們輕輕掩上門,到了旁邊的一間屋子,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男子,看到簡方寧,熱情地同她打招呼。


    李實驗員,麻煩你,還要看一看你的狗。簡方寧道出來意。


    3號嗎?


    是的。簡方寧答道。


    你們已經看過3號了嗎?李實驗員麵向她們兩人問道。


    看過了。兩人一齊回答。


    那麽,現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時的情形了。李實驗員說道。


    這話聽起來很可笑,有一種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魚沒敢笑,因為簡方寧和實驗員都一臉嚴肅,好像這句話充滿哲理,沒有絲毫可笑。


    他們一同走出來。到了那間實驗室門前,簡方寧問,小車,你和3號隔離多長時間了?


    李實驗員說,有4個月了。


    簡方寧對沈若魚說,從我們一進門開始,你就觀察3號狗見到小李的反應。可要瞪大眼睛啊,實驗的全部價值,就在這裏。


    沈若魚有些緊張,好像古典魔術中的黑鬥篷,就要打開。雖然知道沒什麽危險,心中還是很緊張。


    推門,進得屋來。3號狗電光石火地掃射了他們一眼,認出兩個是剛才來的陌生女人,馬上把眼光掠過。待看到李實驗員,它的兩耳尖銳地豎起,全身痙攣,好像被一根淩空的電棍擊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綿延不斷流下,很快就在實驗室的地板上,積起一汪粘液。既而開始反射性的嘔吐,一股食漿噴湧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氣,彌漫了整個實驗室。


    實驗員問沈若魚,您看清楚了嗎?


    沈若魚竭力抑製著自己的惡心,頭拚命歪向一邊,隻把嘴咧開一個小縫,含混地說,清楚了。為了能趕快離開這間氣味不良的房屋,她一個勁地點頭。表示自己什麽都看清了。


    其實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麽。一間空空如也的狗屋,一隻普通的劇烈嘔吐的狗。


    出了房間。簡方寧很客氣地對李實驗員說,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這麽好的標本。實驗很成功啊。


    李實驗員說,有理論指導,我不過是實踐者,作點具體工作就是了。不謝。


    大家告辭。


    沈若魚說,3號狗夠慘的了,李實驗員看起來溫文爾雅,暗地裏不知給狗下過怎樣的毒手,你看那狗,一見他,就像人犯了癲癇,真是可怕。實驗員手無寸鐵,也未給予任何恐嚇,狗就癱得軟泥一般。


    簡方寧說,若魚,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問題的實質。李實驗員隻是在數月之前,給3號狗注射過嗎啡,直到它成癮。然後他就銷聲匿跡,再也不同狗接觸。後來別人又給3號狗進行了脫癮戒毒治療,現在狗體內已經沒有毒品了。這是用科學儀器反複檢測過的,千真萬確。但是剛才的情況你已經看到了。3號狗一看到李實驗員,它的神經係統立即追憶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沒有給它注射毒品和它的體內已經沒有絲毫毒品的情況下,出現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狀。


    這說明了什麽?簡方寧嚴肅地提問。


    說明毒品實在是厲害啊……沈若魚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啊,毒品的戒斷,不僅是複雜的生理過程,更是一個艱巨的心理過程。一旦吸毒,十年戒毒,終身想毒。這就是為什麽有的人戒了毒,從化驗上看,毒確實排幹淨了,但是一有了適宜的環境,他們立即故態重萌,開始複吸。吸毒者一旦染上毒癮,脫離毒魔的誘惑,都是一個終身的工程。據統計,大約有95%以上戒了毒的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又開始複吸……簡方寧的臉上滿是滄桑之色。不單是對那些吸毒者輕視生命的感歎,也是對自己的工作猶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魚說,那還留著這隻倒黴的狗,幹啥?早早殺了吃狗肉火鍋算了,省得一見它,就生晦氣。你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一樣,勞而無功,徒費氣力。


    簡方寧說,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魚說,巴甫洛夫的猴?


    簡方寧說,這次和巴甫洛夫無關,和幸福與快樂有關。


    沈若魚說,好。看點順眼的吧,不然心裏堵得慌。


    她們一齊上了二樓。簡方寧也有些日子沒來了,連推了幾個門都不是,道著歉返出。沈若魚道,你不會認錯了路,領咱們闖進老虎家吧?


    簡方寧說,害怕了?最多不過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團團圍住。學幾聲貓叫,也就散開了。


    說話間來到一間實驗室,簡方寧看到了熟人阿風,一個把白色工作帽壓得很低的中年女子。


    阿風,給我們看看你的猴子,好嗎?簡方寧說,那口氣隨便得好像在說:讓我看看你新買的襯衫。


    好。請隨我來。阿風答應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鐵籠裏那隻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紀。眼睛大大的,有一種思索者的悲傷神色。它身上有一條特殊的管子,和藥品裝置相連。猴爪可操縱一個杠杆。


    阿風指點說,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啟動了裝置,一針藥水就注射進了它的身體。剛開始實驗時,給它注射的是嗎啡。猴子挨了一針,自然很氣憤。它是聰明的動物,開始躲避碰撞杠杆。過了一會兒,爪子不小心,誤撞杠杆,它又挨了一針嗎啡。


    這樣幾天下來,猴子開始細細地品味自己注射嗎啡以後的感受。它感到了從來沒有的愉悅,這是一種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覺。它開始有意識地碰撞杠杆。杠杆很忠實,每碰撞一次,準確地把一個劑量嗎啡送進猴子體內。隨著時間流逝,猴子對嗎啡產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猴子感到快樂的劑量,已經不起作用了。猴子很快想出了辦法,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動杠杆……


    現在,嗎啡猴模型,已經完成。剩下的步驟,就是看你需要怎樣的實驗了。阿風結束了她的說明。


    沈若魚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更糊塗了,她說,嗎啡猴就是它嗎?


    不知是一種悲慘的巧合,還是天意,恰在此時,那隻籠中的猴子,很肯定地點了一下毛茸聳的頭,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實驗分成哪幾種呢?能看到什麽?沈若魚扭著頭戰戰兢兢地問。


    阿風說,第一種情況是,如果不加控製,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會持續不斷地主動注射,大量嗎啡湧人它的體內,直到猴體嚴重昏迷,再也無法按動杠杆……


    第二種情況是,將杠杆與食物和嗎啡相連,但按壓杠杆,隻能得到其中一種補充,按鈕上有不同的區域可以控製,猴子很聰明,很快就掌握這種區別。也就是說,在自由選擇的情況下,按壓一次杠杆,要麽得到食品,要麽得到嗎啡。不可能都得到。當然,在一定的時間內,隻能壓一次杠杆,再壓就沒有反應了。


    說到這裏,阿風抱歉地笑了笑,說很枯燥,是不是?會不會聽糊塗了?


    沈若魚看著籠子裏的猴子說,很複雜,但是不糊塗。食品和嗎啡,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阿風說,完全正確。結果是這樣的,即使在極端饑餓的狀態下,所有的猴子也都會選擇毒品而拒絕食物,直到發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種情況是,假如切斷了嗎啡的供應,猴子每按壓一次杠杆,得到的隻是一次生理鹽水注射,猴子就會在幾個小時之後,出現顯著的戒斷反應。它會瘋狂地按壓杠杆,狂暴地衝動著,渴望得到毒品。如果不趕快把鹽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給自己身體裏注射水,最後活活淹死。


    第四種情況是,猴子每一次壓杠杆,都是無效勞動,它什麽也得不到。但是為了得到曾經有過的幸福,它絕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枯燥的動作,毫不氣餒,毫不停歇。在一次實驗中,那隻渴求繼續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內,居然按壓了兩萬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死……


    第五種情況是,如果在戒斷症狀出現後,就開始戒毒治療,猴子當然就不會死了。但是隻要這套注射毒品的裝置不撤除,雖然猴子明知按壓杠杆,什麽也得不到,它們每天仍會執著地按壓杠杆,幾個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許終身樂此不疲……


    第六種……你們想看哪一種模式?


    好不容易阿風說完了,慷慨解囊如數家珍。


    沈若魚耳朵裏灌滿了各式各樣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籠子裏的猴子。它一直很專注地聽著人類講話,眼睛裏憂鬱的雲翳越來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團,注視著人。


    太可怕了。


    你們這裏的猴子是不是聽得懂人話?沈若魚不由得問。


    哪能?那它就變成妖精了。阿風打趣地說。


    但沈若魚堅信,這裏的猴子經曆過大悲大苦的磨難,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靈。


    若魚,你說話啊,到底看什麽,阿風在等你回答呢。簡方寧見她久久愣在那裏,催促。


    咱們走吧,我什麽也不看了。,沈若魚回答。


    那隻猴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沈若魚渾身發涼。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歎息,同人類是那樣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阿風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產送給大家。


    你說得如同電影,已經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魚道過謝,堅決地轉過身。


    猴子用淒迷的目光送她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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