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藍色的登記簿,好像一麵魔鏡,攤在辦公桌上,每逢滕醫生在的夜晚,醫生值班室就暫時變成課堂。範青稞的戒毒普及教育,在這裏完成。


    一個多麽英勇而可怕的玩笑!一個多麽悲慘而滑稽的螺旋!滕醫生並不看著範青稞,對著窗外的暗夜說。


    從前有一隻住在水井邊的小白鼠,對自己弱小的命運不滿,就去哀求一位仙人。把它變成別的動物,讓我強大一點吧。仙人仁慈地說,你想變成什麽呢?小白鼠說,我最想變成一隻貓。仙人吹了一口仙氣,就讓它成了一隻凶悍的野貓。沒想到過了一陣子,貓對自己的日了又不滿意了,它求仙人將自己幹脆變成狗。誰都知道狗是貓的死對頭,有狗在,貓就沒有真正的幸福。仙人答應了它,於是小白鼠搖身一變成了大狼狗,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強大。但是沒有過多久,狗又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高的祈求,它跪在仙人麵前,懇請讓自己成為萬獸之王的獅子。仙人微笑著照辦了。可是獅子很快就發現了這了這個世界上,有比自己更強大的生靈,那就是獵人。它強烈哀求把自己變作獵人。仙人有些不耐煩,小白鼠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求您了。仙人就又施魔法,把獅子變成獵人。有一天,獵人在密林裏看到一個美麗無比的女人,有許多人服侍左右,氣派非凡。他悄聲問別人,這是誰啊?人家告訴他,這是尊貴的皇後。


    於是獵人在仙人麵前磕得頭都出了血,痛哭流涕。要求仙人最後一次降一回魔法,將他變作皇後。人們都以為仙人一定會憤怒地拒絕,沒想到仙人嘴角帶笑,很痛快地答應了獵人的請求,小白鼠變成了華貴無比母儀天下的皇後。有一大,皇後路過井邊,她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想在清澈的井水裏照耀一下自己無與倫比的美貌,沒想到剛一俯身,腳下一滑,就悼進井水裏了。


    人們哀歎道,一位多麽年輕美麗的皇後啊。


    仙人說,它不過是一隻小白鼠,它從哪裏來,我就又讓它回到哪裏去了。但大家還是久久地說起皇後,仙人生氣了,就說,好吧,我會讓你們永遠記得這隻貪婪的小動物的。


    仙人用他的魔杖一點,那眼埋葬了小白鼠的井,就神奇地合攏了,變成一個土丘。從土裏長出了一種奇怪的植物,開一種妖豔無比的花朵,叫做阿芙蓉。


    從阿芙蓉中提取出一種黑膏,稱為鴉片,人類吸食以後,片刻之間就具有小白鼠的野心,貓的狡詐,狗的凶猛,獅子的慷慨,獵人的機警,皇後的淫威


    這是一則童話。童話往往有真理。鴉片也叫阿片,在所有麻醉性鎮痛藥中,資格最老。它原產於小亞細亞和歐洲平原。在文字記載中,已經活躍了幾千年。遠在公元前1500年的埃及紙草書文卷裏,就有它的記載。


    “阿片”一字來源於希臘文“opiuim”的譯音,意思是“漿汁”。一種罪惡的血液,貌不驚人,但威力無比。


    19世紀,化學工業發達起來。科學永遠是中性的,它是天使的助產婆、也笑眯眯地為魔鬼鑄劍。1803年,德國的一位青年藥劑師,在他昏暗的實驗室裏,分離出了阿片中的一個重要的生物堿。當他滿懷愛意和一種浪漫的想象,根據希臘文“morpheus”——它的本意是“夢神”,將它命名為“嗎啡”的那一刻,他不知道,這是人類應該頓足痛哭的日子。就像所羅門王密封的魔瓶被打開,人類將被這夢幻的精靈,蠱惑迸深淵。


    鴉片使人成為魔鬼。為了把魔鬼從地獄裏拯救出來,人們發明了無數戒癮的藥物。又是這些藥物,把更多的人變成了魔鬼,驅趕進更深的淵藪。


    人類和毒品鬥爭的曆史,迄今隻得到過兩種結局。


    一種是人類好不容易找到的解除成癮的藥物,用了之後才發覺,比已經成癮的藥物毒害更強。人類這種短視的動物,對即將瀕臨的巨大危險,缺乏預見性,對智者的提醒置若罔聞。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阿片製劑就像小攤上的糖果一樣,隨處可見。沒有醫生的處方,也隨便可以從藥店中買到,像買魚肝油丸一般方便。漫天飛的報紙上,婦女愛不釋手的刊物上,用醒目的大字寫著:


    ——你的寶寶出牙疼痛嗎?請用阿片酊讓他安靜。


    ——想讓你的鳥歌喉動聽嗎?請把鴉片籽拌入鳥食試一試。


    對那個混飩的年代,醫生們應該臉紅。他們以自己的無知,釀成了白色恥辱。


    含有嗎啡的糖漿說明書上寫著:“本品主要用於夜晚驚擾父母,不要人抱的麵帶菜色的嬰兒。母親務必不要擔心嬰兒服用後會有麻煩。本藥無任何副作用,絕對無害於新生嬰兒……”


    詹姆斯醫生的鎮靜糖漿——內含大量的海洛因。


    法赫醫生的胃蛋白酶止痛混合劑——其實是高濃度的嗎啡硫酸酯。


    法尼醫生牙痛特效糖漿——簡直就是嗎啡和氯仿的混合物。


    在我們為上個世紀的醫生扼腕歎息的時候,誰又能保證悲劇不再上演?醫生這個行當,有無數白衣包裹下的罪惡,局外的人不了解,內裏的人又不說。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才能暴露在陽光下?


    19世紀注射器的發明,更使毒品如虎添翼。人們注射嗎啡對抗鴉片,著名的張學良將軍就走過這條歧路。等到人們醒悟到嗎啡較之鴉片更難戒除的時候,又發明了海洛因這種末日的佐料。


    用嗎啡戒除阿片,用海洛因戒除嗎啡,用美沙酮戒除海洛因……我們靠什麽來戒除美沙酮?隻有天知道!恐怖的怪圈!飲鴆止渴啊。人類為自己釀造了一壇比一壇更毒的苦酒,在神誌懵懂與昏然的短視中,一醉方休。


    或者說,嗎啡戰勝了阿片,海洛因戰勝了嗎啡,美沙酮戰勝了海洛因……人類的對手越戰越強,無知的人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使禿鷲的翅膀更加有力。


    我們在孤立地研究人體,沿著黑暗的巷道,走得太遠了。


    還有另一條路,就是用非麻醉藥品,進行鴉片類藥物的脫癮治療。


    充滿荊棘的小徑。


    顛茄這種藥,相信所有腸胃不好的病人,都對它不陌生。一種多年生的有毒草本植物,有些像茄子。


    不知道它為什麽叫顛茄?也許因為它是一種茄子作用的顛倒?不能用來果腹,吃得多了,還可斃命。民間流傳的所謂“見血封喉”的毒藥,很多都含有顛茄。在它每節莖上有一大一小兩枚長橢圓形的葉片,互相依偎,似是一對不很般配的情人。每年夏天開出淡紫色的小花,風鈴般搖曳。果實是陰險的紫黑色,常常讓人誤以為它有劇毒。其實藥效最高的東莨菪堿,在根莖。


    從20世紀初葉開始,人們嚐試用顛茄類藥物,治療阿片成癮,作為非常普遍的措施,延續了整整30年。方案白紙黑字印在權威的醫學著作上,今天讀來,仍讓人想見施行時的殘忍與峻烈。


    病人一入院——就是那些阿片成癮的人,他們似乎不能算作病人,隻是一種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比如天生隻有一條腿的人,除了他痛苦不堪,引起精神上的障礙時,可以稱他為病人,在平常的歲月裏,他適應了一條腿的日子,好好走路,好好活著,我們就不能叫他病人,隻能叫殘疾人。


    阿片癮的病人一住院,在24~48小時內,每半個小時,吃一次東莨菪堿,直到發生中毒。


    是的。直到中毒。中毒的病人十分可怕,大喊大叫,狂躁不已。配合這種治療的護士,都是身高體壯的漢子,他們把病人綁在床上,防止病人狂亂時的自傷或是他傷。


    治療中隨時可能發生意外,醫生護士嚴陣以待,和病人一同與死亡作鬥爭。呼吸衰竭的時候,要給山梗菜堿,循環衰竭的時候,要給毒毛旋花子素


    鬥爭的實質,是要病人產生譫妄與昏迷。因為神智不清,病人不再能自由地表達意誌,顯不出對毒品的渴求,就把停止毒品後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熬過去


    到了治療的第三天,無論醫生是多麽喜歡讓病人沉浸在昏迷之中,繼續對抗毒品的慣性,但病人的生命已瀕臨危險的邊緣。於是醫生開始每隔一小時,給病人注射一支新藥以消除魔力。病人在兩種藥物的角力中,茫然地煎熬在痛苦中。周身疼痛,精神極度不安,徹夜失眠。肌肉由於不斷的痙攣,像灌了醋酸鉛一樣沉重。醫生繁忙地施用溴化物、馬錢子堿、水化氯醛以及種種想得出的手段,緩解病人的痛苦,但所有的病人依舊呻吟不止。


    這樣到了第十天,大約每十個病人當中,有一個因為不堪折磨而死去,大部分人熬過了最艱難的階段,漸漸地平穩起來。


    這種類乎原始的辦法的理論根據,是認為嗎啡類的物質,不單溶化在血液中,也已經深深地植人骨髓。


    相近似的一種戒毒方法,是讓病人產生劇烈的腹瀉。連續一個星期給予病人強力瀉油,直瀉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把黃綠色的膽汁從糞便直接排出來,醫生們才認為大功告成。通過今天的研究,已經證明,嗎啡類毒品主要是從尿中排泄。想從糞便中驅毒,其理論大廈是建築在沙灘上的。


    麻煩而危險的療法,病人難以接受,許多人半路上中斷了治療。醫生和護士也不堪重負,叫苦不迭,一家醫院,一年隻能接受大約130名病人的治療。己是滿負荷運轉。對於龐大的等待戒毒群體來說,杯水車薪。


    繼續尋找。理論是實踐的先行。正確的理論引導人們走向光明,錯誤的理論,要求人們用時間和生命償付利息。聰明的班克羅夫特(bancrori)先生,提出了一種怪誕的假說,他認為嗎啡成癮者的腦子,發生了某種匪夷所思的變化。嗎啡似乎具有點石成金的作用,使癮者腦幹係統的蛋白質,改變性能,發生凝結……這段充滿學術氣味的話,十分拗口,簡言之,就是嗎啡讓人們的腦子,凝成了僵硬的一坨。


    這種說法很可怖,也很震驚。人們常常對自己能夠思索的事物,表示懷疑。但對自己無法思索的事物,理應表示更大的懷疑的時候,卻選擇了信服。一個驚世駭俗的謬論,往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風靡於世。


    遵循這一理論,找到了具有溶解膠體作用的藥物一一硫氰酸鈉。


    可惜的是,硫氰酸鈉沒能解除嗎啡的戒斷症狀,卻使成癮者多了一種新的惡症一一中毒性精神病。


    隻好從複雜回歸簡單,有人提出了一個最樸素的治療方法一一這就是睡覺。


    一睡治百病。睡眠是短暫的神智喪失,是可以恢複的死亡。人們在睡眠中成長,在睡眠中康複。睡眠剛醒的孩子,個子都比夜晚躺下時要高。假如讓阿片成癮的病人,一直浸在深沉的睡眠中,睡上十天二十天,讓所有劇烈的戒斷痛苦,都隱匿在睡眠黑色的寬袍大袖下,一覺醒來,噩夢之後是早晨,天地豈不豁然開朗?


    隻是到哪裏尋找這種溶解一切雷打不動的睡眠?它幾乎不是睡眠,而是一個隨心所欲的開關,操縱生命起承轉合。


    人們求救於鎮靜催眠藥一一澳化物。


    老態龍鍾的藥物,重新披掛上陣。病人每兩個小時,需服下120格令的溴化物,直至墮入深深的睡眠。整個治療大約持續20天,病人人事不省,猶如木乃伊。讓人睡去不容易,讓他醒來也不容易。要吸氧,加上強力的馬錢子堿,病人才能昏昏然重返陽間。


    在這個過程中,每個病人都要丟失20磅以上的體重。吸毒者都是些極瘦弱的人,每一絲肌肉,都彌足珍貴。最要命的是,每10個病人中就有2名,在酣睡裏永遠地打呼嚕了。這是一條空中鋼絲,有勇氣從上麵走過的病人,寥寥無幾。吸毒還沒吸死,倒讓戒毒給戒死了。我們不戒了!病人恐懼地說。一種療法,不論學術上多麽令人神往,假若病人不接受,前景就風雨淒迷。


    人們繼續在迷宮中摸索。


    當代胰島素休克療法的創始人沙克爾(sakeu)氏,提出了戒斷症狀的內分泌學說。認為成癮的病人,是體內若幹內分泌係統,相繼產生功能障礙。戒斷症狀的產生,就是神經內部的去甲腎上腺素過多,植物神經功能紊亂。具體療法是每24小時內,注入80個單位的胰島素,共8天。


    這一段話的核心意思就是,使用胰島素,使植物神經係統恢複平衡。可惜的是,胰島素休克療法,這個在某些領域大顯身手的驕子,在戒毒上無功而返…


    與其相類似的,還有電痙攣療法。從1946年開始,以猛烈的電擊,暫時切斷人的大腦前額葉,使成癮者感覺遲鈍。還有人工冬眠的療法。應用硫賁妥鈉麻醉劑,使病人72小時連續麻醉。然後從病人的直腸灌人氯醛,讓他進入冬眠狀態。結果是,病人已經人事不知,但所有的戒斷症狀,依然頑固地在冬眠中顯露崢嶸。有一種比較溫和的療法,把病人的血抽出來,然後再給病人注射進去。希望體內對嗎啡產生抗體耐受性,產生免疫……等待他們的依然是失敗。


    上百年來,人類進行了無數試驗,以對抗毒品,每當一種新學說展示輝煌羽翼時,人們都要試著用它來闡述吸毒的規律,指導戒毒的方向。每當一種新的藥品問世,人們都摩拳擦掌,以為它能使吸毒者起死回生。


    可是,人們在兩條路上,都不約而同地走向失敗。


    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連跳蚤也不如。


    人類又悲慘地回到了起點。不對了,時間是一條單向的孔道,它放你走過去,就疲憊地閉合了,讓你再也回不來。


    醫生的工作引起了醫學上的紊亂,而這種紊亂,又給醫生們找來了更多的活。創造錯誤的人,甚至還受到尊重。


    數百年間的禁毒,事實嚴峻如錢。吸毒的群體越來越龐大,吸毒者的年齡越來越小。毒品的強度越來越烈,經過不斷的更新換代,純度越來越高,品種越來越豐富多彩。吸毒的方式越來越向靜脈注射發展,點點滴滴在心頭,一分一毫不浪費。吸毒構成的犯罪率,越來越高。


    這真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最大的自嘲。


    當然也有片刻的驕傲。


    人類取得禁毒的完全勝利,曆史上隻有一次,那就是解放初期的中國。忽啦啦紅旗一舉,一聲禁煙令下,這百年翩躚的魔怪,就銷聲匿跡了。


    這在政治上,是輝煌的果實,但在醫學上,卻沒有提供更多的借鑒。它使用的是“自然驟停法”,幾乎不加任何藥物預防,在24~36小時內,撤除毒品。這對成癮較輕、身體強壯的人來說,硬抗一段時間,也就挺過去了,但年老體弱重度成癮的人員,風險就比較大了。國外也有這種方法,還起了一個特別的稱呼,叫“冷火雞”(coldturkey)。


    本世紀50年代以後,隨著科學不斷進步,脫癮治療的新方法和新模式層出不窮,但我們依然沒有看到決定性的曙光。


    這就是曆史與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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