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景天星教授那裏回來,沈若魚沉浸在悲痛當中。晚上,她想,簡方寧一定會到夢中與她相會。沒想到睡得特別好,一覺到天光,先生給她留了個條,說晚上有會,回來得晚。


    沈若魚心裏像被人挖了一個洞,黑色的風呼嘯著穿過。伸手去撥電話,七位碼子按到六位時,猛然停住。這個號碼,永遠不會通往那個清晰寧靜的聲音了。


    她呆坐著。非常奇怪對於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靜為何像狗一樣地陪伴著她,不肯須臾離開。如果她一直這樣冷靜下去,靈魂要羞愧了。她預感到要出什麽事。一定會有事。要是什麽事都沒有,這個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議了。她呆呆地坐著等,等那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來找她。到了上午十點的時候,郵遞員來送信。沈若魚,拿戳,掛號……郵遞員在樓下,像磨剪子磨刀的老漢一樣放聲吆喝著。


    沈若魚瘋了一樣地跑下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這聲呼喚。


    是簡方寧的來信。到處陽光燦爛,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楊樹胡子霸道地垂在枝頭,似掉非掉地搖曳,顯出一種糜爛的萌芽狀態。身上很暖和,人聲鼎沸。沈若魚很沉著地拿著厚厚的信封,在上樓的時候,才覺出樓梯上的陰冷。這封信是簡方寧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間周轉。但沈若魚手指顫抖不停,紙裏麵滿含另一個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裏的內容,由兩部分組成。一頁短信,另外是些隨手寫下的記錄,直到簡方寧神智昏迷的前十分鍾。


    若魚:


    你好。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間。


    不過,這有什麽關係呢?相知就是一切。我們就是再繼續交往幾十年,了解也不會比現在更多。一個人最基本的品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奠定。


    閱讀一個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人傾訴。我無法完全預計我身後的事情。我把這副擔子交給你,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在,它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有些國家規定,一定要有自殺的客觀證據,比如遺書,自殺的判斷才能成立。我會寫一個簡單的條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說明不了太多的東西,我愛生命,但當我不可能以我熱愛的方式生存時,我隻好遠行。


    我的麵前擺著滿滿一瓶三唑倫。我相信它,勝過一把手槍。這瓶藥是我用“範青稞”的名字開出來的,用的是一張紅處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會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們在天空以飄蕩的顆粒相見。但願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但願我們並肩飛翔。


    簡方寧


    張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媽收他進來的。滕醫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還好好的,半夜突然劇烈地水瀉。第二天來不了,臨時需要有人在門診值班…孟媽剛下夜班,說別人都忙,她願意頂班。我就讓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個病人,就是張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學術會議的論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張大光膀子住進了蔡冠雄的病房。我對孟媽說,你怎麽把他收進來了?我不是在全體會議上講過,這樣的病人,病史很可疑。況且他病情複雜,戒毒非常困難。


    孟媽不軟不硬地對我說,我隻記得您說過,門診醫生有權決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了,我是說過這個話。滕醫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無影無蹤。我懷疑孟媽給滕醫生的茶水裏放了瀉藥,懷疑她收了張大的金子。但是我沒有證據。


    果然,張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進醫院,是為了尋找一處避風港。公安局帶著手銬,到醫院來逮人。我說,請稍等,好嗎?執行任務的隊長說,如果人犯逃跑了,這個責任誰負?我說,我負。他說,你負不了。


    我承認他說得對,一個醫生,不能幹涉公務。但我懇求,讓病人出了我的醫院門,再行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種種藥物,沒有逃跑的能力。這一點,以我的醫學知識,完全可以擔保。醫院裏還有許多其他的病人,大張旗鼓地行動,可能對病情造成不良影響。隊長默不作聲地退後半步,給了我協助。


    張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門的第一步,就上了銬。罪有應得。但是他的隨從嘍羅惡狠狠地對我們說,等著吧!人是在你們醫院沒的,我們就找你們醫院算賬!他的兩個老婆,鬧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錢。


    醫生護士很有幾分恐慌。說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這件事是個警告。


    深夜,我的bb機上顯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鐵門,絕非桃源,警惕孟媽。


    什麽意思?沒有署名。說它是呼錯了,但鐵門二字,分明是指我的醫院。不是桃源,就是說不是風平浪靜,其樂融融。至於孟媽,到底是怎麽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謝這告誡,但想不出他是誰?


    孟媽來找我,說她要辭掉這份工作。她本來就是退休反聘的醫生,來去自由。但在這種時刻辭工,分明有一種臨陣脫逃的怯懦和動搖軍心的險惡。


    我說,什麽理由呢?她說,沒有理由。不想幹就是不想幹。你管不著我。我說,孟大夫,辭工當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濟,度過暫時的困難。如果你一定要辭,請給我一個理由。哪怕是瞎編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對大家有一個解釋,安定人心。


    孟媽說,你一定要聽理由,我就告訴你。我在外麵,自己開了一家診所,你這裏的一套,我都爛熟於心。到了那裏,我就是院長。這個辭工的理由,還算說得過去吧?本來我是不忍心告訴你的,看你追問得這樣苦,就發了慈悲。誰讓孟媽是個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涼地給她簽了有關手續。


    ……秦炳來找我。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換了一身名牌西裝,頭發不知打了多少摩絲,每一根都發出藍色的光輝,銳利無比。


    院長,我的藥,怎麽樣?他開門見山。


    不錯。我說。臨床實驗的效果很好,基本上達到了你祖父的設想。不過,因為療程還沒有最後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語清亮。神思不亂,肌肉不削、氣息如常,大便不結,形神俱佳”的狀態,還有一段距離……我說。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對我的話,不感興趣,嚷起來。


    您在等什麽?我不解。我們不都是在等實驗的結果嗎?我說。


    等錢,秦炳很幹脆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把科研經費支給你了嗎?這已經是盡了我們最大的努力,而且用於配藥,已經夠用。我說。


    我不是指的這個。我說的是,買斷。我需要一筆錢,讓我們全家過上好日子,我等不了你們這麽慢騰騰的臨床驗證。有沒有用,現在已經看得出來了。他低著頭,不看我,一口氣把上麵的話說完。


    我說,你不能過河拆橋。


    他說,那你也不能總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秦炳說,你們醫院的醫生孟媽,領了一位外國先生去看我。說他們對中國的中醫藥很敬佩,很欣賞,他們願出大價錢買我爺爺的方子,還有他的醫書


    多少錢?我極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穩。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個堅硬苦澀的內核。秦炳說了一個很天文的數字…


    我不知道孟媽領來的這個外國佬,是否真的能給麵前這個窮酸的小人物這麽多錢。但我根據現有的臨床實驗,已經有把握說,中國方子的價值,當遠遠在這個數字之上。我說,你爺爺的方子,可以賣得比這個價錢更高。秦炳感激地說,簡院長,您真是個奸人。您不壓價,您實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麵的話是什麽,我應該把它賣給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醫院。可是,錢呢?你們連配這幾副藥的錢,都讓我墊付,什麽時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裝在麻袋裏,運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爺爺已經死了,我爹也死了。再這樣窮下去,我也快死了。您會說這個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著。方子可以救人,可我們家呢?得益的是別人,我們有什麽好處?誰來救我們家?這是我們祖傳的寶物,我們一家人今後就指著它哪!我也不願意賣給外國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可你們隻說要方子,要藥,就是不給錢。我等不了,我們家人等不了。您說我是見錢眼開也好,說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認了。隻其您現在給錢,哪怕隻有外國人出的一半價,我都認了。誰讓咱是中國人呢。可您要是沒錢,我就不再給您藥,反正咱們已經錢貨兩清,誰也不欠著誰了。秦炳說完這一席話,好像把一個天大的包袱甩下了,安靜地坐在那兒吸煙,像一個局外人。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不能兌現的語言,在金錢麵前,蒼白無力。我說,我明白了。秦炳。給我三天時間,我再想想辦法。如果我沒有電話給你,你愛怎樣處置你的方子,就怎樣處置吧,它畢竟是你家的財產。


    秦炳說,就這麽簡單?我說,是啊。我不能攔著你們全家過好日子。


    他顯然非常高興,說,沒想到這麽容易。我以為您會把我臭罵一通,我苦笑,說,印象中,我真的是那麽嚴厲嗎?他說,孟媽說,您對見錢眼開的事,深惡痛絕。要我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預備著挨罵。我說,謝謝她對我這麽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區區七十二小時,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聽完我的話,從書堆裏抬起頭,平靜地說,沒有辦法。我們不是大財團,根本就沒辦法買斷。無法同外國公司較量,隻有認輸。我說,那我們就把這樣一個很有希望的中藥方劑,拱手讓外國人研究,占領世界市場?景教授說,我想,不論是誰在研製,隻要他真正用於病人,對人類有好處,我們又何必那樣狹隘?在我們手裏,也許很長時間內,都是這種作坊式的生產,難以擴大影響。再說,吸毒人群主要在國外,由他們來研究推廣,效果會更顯著。


    我說,教授,想不到你是一個賣國主義者。


    景教授說,我愛科學甚於愛祖國。


    我回到辦公室。最近,我越來越願意在辦公室停留。我喜歡那種寧靜的空氣,它使我清醒和振作。


    我凝視著那幅“白色和諧”。陽光照耀在上麵,幽藍色的海麵,有一種毛絨絨的立體感。我喜歡這種略帶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靜下心來,把近日紛亂的思緒,現出一個頭緒。有人敲門,是護士栗秋。


    簡院長,我想同您談一談。她說。


    我說,有什麽事。同護士長談吧。如果她解決不了,再讓她反映給我。好嗎?我說著,預備關門。沒想到,她把一隻腳尖抵在門框和門扇之間,使我無法把門關上。如果硬要關,就會碾傷她的腳,我氣惱地接受了她的來訪。


    有什麽事,請快說。我隻能給你五分鍾。我很不客氣。院長,我隻要一分鍾就夠了。我要辭職。栗秋很呆板地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掩飾她心中的高興還是悲傷。看來我的醫院真是風雨飄搖。為什麽這麽多的人要辭職?哪天我這個院長也辭了職,就萬事大吉。說說辭職的理由吧。我心裏很慌亂,但聲音力求鎮定。我已經習慣在眾人麵前,把自己的真實感情埋藏起來。


    因為我要結婚,栗秋依舊呆板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我鬆了心,說,結婚是好事,它同工作並不矛盾。為什麽一定要辭職?我和護士長都有家,我們並沒有辭職,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頭,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是他們要我辭職的。她不再用一種下屬的神情同我對話,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談。


    我說,對不起。我忘了問你的夫君是誰?


    她好像一直在等著我問她這句話,並為這一問題的姍姍來遲而惱恨。見我終於發問,喜笑顏開地說,您認識他的,就是北涼。


    我一時想不起這個叫“北涼”的,是個什麽人。雖然他的名字有幾分耳熟。我說,對不起。我可能有輕度的腦血管硬化,記不起這個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嗎?


    北涼的母親曾經帶他住院,他和鄭琪仁鬥毆,劃傷了護士長的臉。院長,咱們這裏發生這種事,並不多。就不說他家背景,北涼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嗎?我不信。您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氣吧?其實,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過您幹得好。在這個世界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個。栗秋說得很認真。


    喔,小姑娘。我謝謝你的誇獎。我幹得沒有你說得那樣好。你嫁得也沒有你想得那樣好。我想起那個蒼白如水的小夥子了。對於談戀愛婚姻這件事,別人都沒有資格指手畫腳。但是,作為你的前院長,你曾經是我最出色的護士,我不得不告訴你,那個北涼,患有性病。由於這種化驗涉及到個人隱私,結果隻有醫生知道。我輕輕地說,怕嚇壞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姑娘。


    我以為栗秋會大驚失色。我甚至已經準備安慰她的話,沒想到她笑著說,性病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輪到我大驚失色。


    栗秋說,院長,您何必這樣失望呢?以您的學問和知識,應該懂得性病裏,除了艾滋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溫柔的病菌。不搞醫的人,談虎色變,科普作家為了道德的原因,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實,對我們幹這一行的人來說,誰都知道,它的治療不會比一場痢疾更麻煩。對吧?院長。


    我無力地說,對。你的醫學知識的確不錯。尤其是它使你變得這樣勇敢。栗秋說,那我就走了。院長,謝謝您把我培養成一個優秀的戒毒護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我今後也得不停地利用這一點,才會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見,院長。她說。


    我什麽也沒說,甚至也沒有站起來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長。她也不是我的護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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