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出了題目——寫下“你生命中最寶貴的五樣東西”。我拿著筆,麵對一張白紙,周圍一下靜寂無聲。萬物好似縮微成超市貨架上的物品,平鋪直敘擺在那裏,等待你手挑選。貨筐是那樣小而致密,世上的林林總總,隻有五樣可以塞入。


    也許是當過醫生的緣故,片刻的斟酌之後,我本能地揮筆寫下空氣、水、太陽……


    這當然是不錯的。你不可能設想在一個沒有空氣和水的星球上,滋長出如此斑斕多彩的生命。但我很快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繼續按照醫學的邏輯推下去,馬上就該寫下心髒和氣管,它們對於生命之泵也是絕不可缺的零件。結果呢,我的小筐子立馬就裝滿了,五項指標額度用盡。想想那答案的雛形將是: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空氣、水、陽光、氣管、心髒……哈!充滿了科普意味。


    如此寫下去,恐有弊病。測驗的功能,是輔導我們分辨出什麽是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因子,以至麵臨人生的重大選擇和喪失時,會比較地鎮定從容,妥帖地排出輕重緩急。而我的答案,抽象粗放大而化之,缺乏甄別和實用性。


    改弦易轍。我決定在水、空氣和陽光三要素之後,寫下對我個人更為獨特和生死攸關的因子。


    於是,第四樣——鮮花。


    真有些不好意思啊。掛著露滴的鮮花,那樣嬌弱纖巧,似乎和莊嚴的題目開了一個玩笑。但我真是如此地摯愛它們,覺得它們美輪美奐,不可或缺。絢爛的有刺的鮮花,象征著生活的美好和無可回避的艱難,願有一束火紅的玫瑰,伴我到天涯。


    寫下鮮花之後,僅剩一樣挑選的餘地了。刹那間,無數聲音充斥耳鼓,聒噪地申述著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想在最後一分鍾,擠進我珍貴的小筐。


    偷著覷了一眼同學們的答案,不禁有些惶然。


    有人寫下“父母”。我頓覺自己的不孝。是啊,對於我的生命來說,父母難道不是極為寶貴的因素嗎?且不說沒有他們哪來的我,單是一想到他們會先我而去,等待我的是生離死別,永無相見,心就極快地冰冷成坨。


    有人寫下“孩子”。我惴惴不安,甚至覺得自己負罪在身。那個幼小的生命,與我血脈相連。我怎能在關鍵的時刻,將他遺漏?


    有人寫下“愛人”。我便更慚愧了。說真的,在剛才的抉擇過程中,幾乎將他忘了。或許因為潛意識裏,認為在未曾識得他之前,我的生命就已存在許久。我們也曾有約,無論誰先走,剩下的那人都要一如既往地好好活著。既然當初不是同月同日生,將來也難得同月同日死,彼此已商定不是生命的必需,未進提名,也有幾分理由吧?


    正不知將手中的孤球拋向何處,老師一句話救了我。她說,這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不必從邏輯上思索推敲是否成立,隻需是你情感上的真愛即可。


    凝神再想。


    略一頓挫之後,擬寫“電腦”。因為基本上已不用筆寫作,電腦便成了我密不可分的工作伴侶。落筆之際我凝思,電腦在此處,並不隻是單純的工具,當是一種象征,代表我摯愛的勞動和神聖的職責。很快又聯想到電腦所受製約較多,比如停電或是病毒入侵,都會讓我無所依傍。唯有樸素的筆,雖原始簡陋,卻可朝夕相伴風雨兼程。


    於是潔白的紙上,記下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五樣東西——水、陽光、空氣、鮮花和筆(未按筆畫為序,排名不分先後)。


    同學們嘻嘻笑著,彼此交換答案。一看之後,卻都不作聲了。我吃驚地發現,每人的物件,萬千氣象,絕不雷同,有些簡直讓人瞠目結舌。比如某男士的“足球”,某女士的“巧克力”,在我就大不以為然。但老師再三提示,不要以自己的觀點去衡量他人,於是不露聲色。


    接下來,老師說,好吧,每個人在你寫下的五樣當中,劃去相對不那麽重要的一樣,隻剩下四樣。


    權衡之後,我在五樣中的“鮮花”一欄旁邊,打了一個小小的“x”字,表示在無奈的選擇當中,將最先放棄清麗芬芳的它。


    老師走過來看到了,說,不能隻是在一旁做個小記號,放棄就意味著徹底的割舍。你必得用筆把它全部塗掉。


    依法辦了,將筆尖重重刺下。當鮮花被墨筆腰斬的那一刻,頓覺四周慘失顏色,猶如本世紀初葉的黑白默片。我攏攏頭發咬咬牙,對自己說,與剩下的四樣相比,帶有奢侈和浪漫情調的鮮花,在重要性上畢竟遜了一籌,舍就舍了吧。雖然花香不再,所幸生命大致完整。


    請將剩下的四類當中,再剔去一種,僅剩三樣。老師的聲音很平和,卻帶有一種不容商榷的斷然壓力。


    我麵對自己的紙,犯了難。陽光、水、空氣和筆……刪掉哪樣是好?思忖片刻,提筆把“水”劃去了。從醫學知識上講,沒有了空氣,人隻能苟延殘喘幾分鍾;沒有了水,在若幹小時內尚可堅持。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也許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水”一被勾銷,立覺喉嚨苦澀,舌頭腫痛,心也隨之焦躁成灰,人好似成了金字塔裏風幹的長老。


    我已經約略猜到了老師的程序,便有隱隱的痛楚彌漫開來。不斷喪失的恐懼,化作烏雲大兵壓境。痛苦的抉擇似一條苦難巷道,彎彎曲曲伸向遠方。


    果然,老師說,繼續劃去一樣,隻剩兩樣。


    這時教室內變得很寂靜,好似荒涼的墓塚。每個人都在冥思苦想舉棋不定。我已顧不得探查他人的答案,麵對著自己人生的白紙,愁腸百結。


    筆、陽光、空氣……何去何從?


    閉起眼睛一跺腳,我把“空氣”畫去了。


    刹那間,好像有一雙陰冷的鷹爪,絲絲入扣地扼住我的咽喉。手指發麻眼冒金星,心擂如鼓氣息屏窒……


    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攀援絕壁,缺氧的滋味撕心裂肺。無論誰隔絕了空氣,生命便飄然而逝。一切隻能成為哲學意義上的討論。


    好了,現在再劃去一樣,隻剩下最後一樣。老師的音調很溫和,但執著堅定充滿決絕。對已是萬般無奈之中的我們,此語一出,不啻驚雷。


    教室內已經有輕輕的哭泣聲。人啊,麵臨喪失,多麽軟弱苦楚。即使隻是一種模擬,已使人肝腸寸斷。


    筆和陽光。它們在紙上勢不兩立地注視著我,陷我於深重的兩難。


    留下太陽吧——心靈深處在反複呼喚。嫵媚溫暖明亮潔淨,天地一片光明。玫瑰花會重新開放,空氣和水將濡養而出,百禽鳴唱,歡歌笑語。曾經失去的一切,都會在不知不覺當中悄然歸來。縱使除了陽光什麽也沒有,也可以在沙灘上直直地臥曬太陽哇。


    想到這裏,心的每一個犄角,都金光燦燦起來。


    隻是,我在哪裏?在幹什麽?


    我看到自己孤獨的身影,在海邊寂寞的椰子樹下拉長縮短,百無聊賴。孤獨地看日出日落,聽潮漲潮退。


    那生命的存在,於我還有怎樣的意義?!我執著地揚起頭來問天。


    天無語。


    自問至此,水落石出。我慢而穩定地拿起筆,將紙上的“太陽”劃掉了。


    偌大一張紙,在反複勾勒的斑駁墨跡中,隻殘存下來一個固守的字——筆。


    這種充滿痛苦和抉擇的測驗,像一個漸漸縮窄的閘孔,將激越的水流凝聚成最後的能量,衝刷著我們紛繁的取向。當那通道變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時,生命的重中之重,就簡潔而挺拔地凸立了。


    感謝這一過程,讓我清晰地得知什麽是我生命中的真愛——就是我手中的這支筆啊。它噗噗跳動著,擊打著我的掌心,猶如我的另一顆心髒,推動我的一腔熱血、四肢百骸。


    突然發現周圍萬籟無聲。人們在清醒地選擇之後,明白了自己意誌的支點,便像嬰兒一般,單純而明朗地寧靜了。


    我細心地收起這張白紙,一如珍藏一張既定的船票。知道了航向和終點,剩下的就是帆起槳落戰勝風暴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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