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注冊心理谘詢師。


    某次會議期間,聚餐時,一位老板得知我的職業之後,沉默地看了我一眼。依著職業敏感,我感覺到這一眼後麵頗有些深意。飯後,大家沿著曲徑散步。在一處可以避開他人視線的拐彎處,他走近我,字斟句酌地說,不知您……是否可以……為我做心理谘詢?……我最近壓力很大,內心充滿了焦灼。有好幾次,我想從我工作的寫字樓的辦公室跳下去……我甚至察看了樓下的地麵設施,不是怕地麵不夠堅硬,我死不了……二十二層啊,我是物理係畢業的,我知道地心引力的不可抗拒……我怕的是地麵上行人過往太多,我墜落的時候會砸傷他人。也許,深夜時分比較合適?那時行人較少……


    他的語速由慢到快,好像一列就要脫軌的火車,臉上布滿濃重的迷茫和憂鬱。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包括是否準備答應他的請求。畢竟,這裏不是我的診所,他也不曾預約。


    雖是萍水相逢,從這個短暫的開場白裏,我也可深刻地感知他正被一場巨大的心理風暴所襲擊。


    我遲疑了片刻。此處沒有合適的工作環境,且我也不是在生活的每時每刻都以職業角色出現。但他的話讓我深深憂慮和不安。我可以從中確切地嗅到獨屬於死亡的黑色氣息。


    是的。我們常常聽到人們說到“死”這個詞——“累死了”“熱死了”“煩死了”,甚至——“高興死了”“快活死了”“美死了”……死是一個日常生活中的高頻詞,它通常扮演一個誇張的形容角色,以致很多人在玩笑中輕淡了它本質的冷峻含義。


    所以,作為一名心理谘詢師,精確地判明人們在提到“死亡”這一字眼的時候心理相應的振動幅度,是一種基本能力。


    如果他是一個年輕人,少年不識愁滋味,整天把死掛在嘴邊,我會淡然處之。如果她是一名情場失意的女性,伴著號啕痛哭隨口而出,我也可以在深表理解的同時鎮定自若。但他是一名中年男性,有著優雅的儀表和整潔的服飾,從他的談吐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自我指向強烈的人。他不會輕易地暴露自己的內心,一旦他開口了,向一個陌生人呼救,就從一個側麵明確地表明他瀕臨危機的邊緣。


    特別是他在談話中提到了他的辦公室高度的具體數字——二十二層。提到了他的物理學背景,說明他詳盡地考慮了實施死亡的地點和成功的可能性,還有預定的時間——深夜行人稀少時……可以說,他的死亡計劃已經基本成形,所缺的隻是最後的決斷和那致命的淩空一躍。


    我知道,很有幾位叱吒風雲、外表躊躇滿懷的企業家,在人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形下,斷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關於他們的死因,眾說紛紜。有些也許成了永遠的秘密。但我可以肯定,他們死前一定遭遇到巨大、深刻的心理矛盾,無以化解,這才陷入全麵潰亂之中,了斷事業,拋棄家人,自戕了無比珍愛的生命。


    心理谘詢師通常是舉重若輕的,但也有看急診的時候。我以為眼前就是這樣的關頭。當事件危及一個人最寶貴的生命時,我們沒有權利見死不救。


    我對他說,好。我特別為你進行一次心理谘詢。


    他的眼裏閃出稀薄的亮光,但是瞬忽之間就熄滅了。


    我知道他不一定相信我。心理谘詢在中國是新興的學科,許多人不知道心理谘詢師是如何工作的。他們或是覺得神秘,或是本能地排斥。在我們的文化裏,如果一個人承認他的心理需要幫助,那就是說他精神混亂和精神分裂,是要招人恥笑和非議的。長久以來,人們淡漠自己的精神,不嗬護它,不關愛它。假如一個人傷風感冒,發燒拉肚子,他本人和他的家人朋友,或許會很敏感地察覺,有人關切地勸他到醫院早些看醫生,會督促他按時吃藥,會安排他休息和靜養。但是,人們在精心保養自己的外部設施的同時,卻往往忽略了心靈——這個我們所有高級活動的首腦機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位老總是勇敢和明智的。


    他說,什麽時間開始呢?


    我說,待我找一個合適的地點。


    他說,心理谘詢對談話地點有什麽特殊的要求嗎?我說,有。但我們可以因陋就簡。最基本的條件是,有一間隔音的不要很大的房間,溫暖而潔淨,有兩把椅子,即可。


    他說,我和這家飯店的老板有交往,房間的事,我來準備吧。等我安排好了,和您聯係。


    我答應了。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個小小的疏漏。以後,凡有此類安排,我都不再假手他人,而是事必躬親。


    看來他很著急,不長時間之後就找到我,說已然做好準備。我隨同他走到一棟辦公樓,在某間房門口停下腳步。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間,走了進去。我跟在他身後進屋。


    房間不大,靜謐雅致,有一張如航空母艦般巨大的寫字台、一把黑色的真皮老板椅,給人威風凜凜的感覺。幸而靠牆處有一對矮矮的皮沙發,寬軟蓬鬆,柔化了屋內的嚴謹氣氛。怎麽樣?還好吧?老總的語句雖說是問話,但結尾上揚的語調說明他已認定自己的準備工作應屬優良等級。不待我回答,他就走到老板椅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在落座的同時,他用手點了一下沙發,說,您也請坐,沙發舒服些。我坐這種椅子坐慣了。


    我站在地中央,未按他的指示行動。


    我重新環視了一下四周,對他說,房間的隔音效果看來還不錯,可惜稍微大了一些。


    他有些失望地說,這已是賓館最小的房間了。再小就是清潔工放雜物的地方了。


    我點點頭說,看來隻有在這裏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他吃驚地說,我為什麽會在意?隻要您不在意就成了。


    我說,關鍵是你啊。小的隔音的房間,給人的安全感要勝過大的房間。對於一個準備傾訴自己最痛苦最焦慮的思緒的人來說,環境的安全和對谘詢師的信任,是重要的前提啊。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半晌,猛然悟到我還站著,他連連說,我信任您,如果我不信任您,就不會主動找您了,是不是?您為什麽還不坐下?


    我笑笑說,不但我不能坐下,而且,先生,請您也從老板椅上站起來。


    為什麽?他的莫名其妙當中,幾乎有些惱怒了。我相信,在他成功的老板生涯中,恐怕還沒有人這樣要求過他。


    他稍微愣怔了片刻。看得出,他是一個智商很高、反應機敏的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說道,您的意思,是不是我坐在這把椅子上,您坐在沙發上,咱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不利於您的工作?若是這個原因,我可以坐到沙發上去。


    我依舊笑著說,這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要說的是——沙發也不可以坐。不但你不能坐,我也不能坐。


    這一回,他陷入真正的困惑之中,喃喃地說,這兒也不讓坐,那兒也不讓坐,咱們坐在哪裏呢?


    是啊。這個房間裏,除了老板椅和沙發,再沒有可坐的地方了,除非把窗台上的花盆倒扣過來。


    我說,很抱歉,這不是你的過錯。我作為治療師,應該早到這間房子來,做點準備。現在,由我來操辦吧。


    我把老總留在房間,找到樓下的服務人員,對他們說,我需要兩把普通的木椅子。


    他們很願意配合我,但是為難地說,我們這裏給客人預備的都是沙發軟椅,隻有工作人員自己用的才是舊木椅。


    我看看他身後油漆剝落的椅子說,是這種嗎?


    他們說,是。


    我說,這就很適用。先幫我找兩把這種椅子,搬到那個房間。然後,還要麻煩你們,把那個房間裏的老板台和老板椅搬出去。


    工作人員很快按照我的要求行動起來。在大家出出進進忙碌的過程中,老總一直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明白這一體態語言的含義是——“我弄不懂您的意思。我不喜歡這樣折騰。有這個必要嗎?”


    我暫不理他。待一切收拾妥當,我伸手邀請他說,您請坐吧。


    現在,屋內隻有兩把木椅,呈四十五度角擺放著,簡潔而單純。


    我坐在哪裏?他挑戰似的詢問。


    哪把椅子都可以。因為,這兩把椅子是一模一樣的。我回答。


    他坐下,我也坐下。


    ……


    當心理谘詢過程結束的時候,他臉上浮現出了微笑。他說,謝謝您。我感覺比以前多了一點力量。


    我說,好啊。祝賀你。力量也似泉水,會慢慢積聚起來,直至成為永不幹涸的深潭。


    分手的時候,他說,如果不是你們的職業秘密的話,我想知道您為什麽讓我從老板椅上站起來。難道那兩把普通的木椅有什麽特殊的魔力嗎?


    我說,這不是職業秘密,當然可以奉告。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的話,在你的辦公室裏,一定有類似的老板椅。一坐在上麵,你就進入了習慣的角色之中。我坐在沙發上,在視線上比你矮。我想,通常到你的辦公室請示的下級或是商議事情的其他人員,也是坐在這個位置的。這種習慣性的坐姿,是一個模式,也透露著你是主人的強烈信息。心理谘詢師和來訪者的關係,不同於你以前所享有的任何關係。我們不是上下級,也不是有買賣和利害關係的夥伴,甚至不是朋友,朋友是一個魚龍混雜的體係。我們之間所建立的相互平等的關係,是嶄新而真誠的,它本身就具有強大的療效。我會為你所有的談話嚴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當然,對於一位女谘詢師來說,就是不告夫兒了,這是一個專業谘詢師最基本的職業道德。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要服從這一大局。


    他點點頭,表示相信我的承諾。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又說,沙發也是很平等的啊!一般高,不偏不倚嘛!我曾提議咱們都坐沙發,可您拒絕了。沙發要比椅子舒服得多。說實話,我很多年沒有坐過這般粗糙的木椅了。說完,他捶了捶腰背。


    我說,你說得很對。沙發的確太舒服了,而我們不能在太舒服的環境下談話,那樣無法維持我們神經係統的警醒和思維的深度。沙發更適宜養神,從思考的角度說,木椅比沙發更有力度。


    他再次點點頭,說,這的確是一個新的領域,連規矩也很特別。當我下次再進入心理谘詢室的時候,就會比較有經驗了。


    我說,下星期,我們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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