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是一道清俊人影浮現於夢中。那人手指修長,舉著一冊書卷,笑唇微揚,念念有詞。


    “水精玉蟬撥弦手,嫁與瀚海勸狄酒。”


    他一會兒念這一句,一會兒又念了另一句,似乎是“曉黛碧琅”之流,薑靈洲聽不大分明。


    往往夢到了這時,她便會醒來。接著便看到窗外晨霧彌散,梁上鴟吻縱列。


    思鄉之情與日俱增,薑靈洲便忍不住寫了數封信,命侍婢遞交出去。


    她雖思念父母兄長,卻不敢在信中顯露端倪,隻寫了些寬慰之語,如競陵天色、王府浩大,又或是美食佳肴、白日趣事,隻盼著收到信的母後與祖母能釋然。


    便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日,蘭姑姑帶著府邸內的仆役來拜見了薑靈洲。


    競陵王府雖大,下仆卻隻有二十餘人,且大多都是男子,倒不如薑靈洲遠道帶來的仆役奴婢多一些。他們隔著簾子拜見了未來的王妃,領了賞錢,便各自散去了。


    眾人散去後,蘭姑姑卻遲遲不去,依舊立在楝花院的廳室裏。


    “公主,這王府中的事務由老身掌管。若是有何不周到之處,還請公主點明。”蘭姑姑微微垂首,視線自珠簾縫隙間穿過,打量著端坐與正廳的薑靈洲:“老身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薑靈洲差點把一句“不當說”飛出口,所幸急急刹住,轉而說:“請吧。”


    “請恕老身冒犯了——””蘭姑姑冷刻的聲音中,竟帶著一絲戒備與提防:“既公主生長於齊國宮廷,又是因聖命遠嫁來魏。想必,公主也無意於王爺。”


    想必——


    公主也無意於王爺。


    此言一出,薑靈洲攥著袖口的手悄然縮緊。


    她不著痕跡地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麵上笑意略僵。隨即,薑靈洲溫雅道:“蘭姑姑可真是快人快語。”


    蘭姑姑似沒見到她麵上古怪神情,仍舊目光直直,肅然言語。


    “既嫁入魏,那公主自此便是魏人婦。”蘭姑姑絲毫不怯,依舊冷聲道:“齊人有一言,說‘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王爺乃競陵之主,亦為公主之綱也。公主蘭心蕙質,必當明白老身所謂為何。”


    君為臣綱。


    父為子綱。


    夫為妻綱。


    三句話說的鏗鏘有聲,威壓十足,竟然不似從一介仆婢口中說出。


    蘭姑姑的話,令薑靈洲麵色一變。


    她麵上笑意依舊溫軟,一雙眸卻煙波微凝。


    “敢問蘭姑姑從前在哪位貴人身旁侍奉?”薑靈洲不答蘭姑姑的話,反而提起了其他事兒來,笑意盈盈地說:“蘭姑姑有這般氣魄,竟敢對我說這些話,已是勝過尋常仆婢許多了。”


    蘭姑姑微頷首,目光直直望向薑靈洲,緩緩道:“老身雖敬您一聲‘公主’,可這天下間,到底已沒有了齊的河陽公主,有的隻是魏的競陵王妃罷了。還請公主,謹記此言。”


    頓了頓,蘭姑姑鬆下語氣,道:“回公主,老身從前在太皇太後身旁做宮人。隻不過,那已是鹹元舊事了。”


    鹹元是蕭駿馳之父在位時的年號。


    立在薑靈洲身後的白露,已是滿麵不平之色,臉頰漲得通紅。若不是薑靈洲在前,隻怕她立刻便會衝上去與這烏洛蘭一辯高低。


    聽這蘭姑姑的意思,竟是要薑靈洲識清自己的身份,一心向魏,服侍著蕭駿馳。這些話放在普通夫妻身上是無錯的,可薑靈洲乃是大齊公主,大齊乃生養她之所,薑靈洲更兼有薑氏血脈在身,若是她一心向魏,豈不是忘孝悌、悖倫常?


    白露氣得咬牙切齒,小手攥得發白。


    忽而間,一隻微涼軟和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是薑靈洲的手。


    薑靈洲自椅上起來,漸漸近了珠簾。她伸出纖白素手,撩起叮當作響的簾子來,與蘭姑姑雙麵相對。


    蘭姑姑視線觸及她容顏,不由微微一愣。


    她早就聽過河陽公主盛名,知她貌美無匹,非尋常女子可比,可心中終究存了幾分疑慮。前兩日隻是遠遠瞧了幾眼,看得並不真切;如今卻是四目相對,能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麵前這女子露著似笑非笑神色,雲鬟閑墜,皎輝凝肌,容色殊麗非同尋常,恍如五雲殿中玲瓏仙子,不似人間凡俗之色。莫說男子,便是女子近看也須恍惚些時候。


    “聽聞太皇太後仙去後,競陵王便由蘭姑姑一手撫養。”薑靈洲步出簾外,立在門前,望向屋外一庭秋色:“我雖嫁予競陵王為妻,卻到底是個齊人。蘭姑姑有憂慮如此,乃是人之常情。”


    她語氣柔和輕雅,絲毫不見怒意。


    蘭姑姑側過身,默然不語,目光中卻滿是打量之色,似在斟酌薑靈洲話語中假意真心。


    “隻是……”薑靈洲眸光流轉,含笑望向蘭姑姑,道:“前幾日,蘭姑姑才同我說過,‘我為主,烏洛蘭為仆’。似蘭姑姑這般深諳何為‘綱’之人,也應當明白主仆之別吧?”


    蘭姑姑原本覆著寒霜的麵孔,漸漸融開了麵上的冰冷。


    她彎下身子,似一個老實的仆役般行禮,低低說:“老身自是明白的。”


    “既然如此,”薑靈洲斂去了麵上笑容,一字一句道:“以一屆侍人之身,卻對競陵王府的主子口出狂言,又該當何罪?”


    薑靈洲麵頰上的柔和之色早已消弭,隻餘肅穆。她立於一團秋色中,髻上珠箔銀鈿映著天光,茜紗披帛迤邐拖曳,恍若仙雲中蓬萊女娥,凜然不可侵犯。


    蘭姑姑身形微震。


    半晌後,她低頭服了軟:“……蘭錦知錯。”


    “蘭姑姑一腔忠心,我自是明白的。”薑靈洲複露出些微笑意:“隻是這些話,便是要說,也隻得讓王爺來同我說。我乃大齊公主,薑氏族裔。這魏國上下,隻有殿上蕭家人可與我說教。旁得亂七八糟的,還是莫要來逗我笑了。”


    一番話溫雅淡然,卻偏偏滿是驕矜。


    如芒刺,使人背沾銀針般刺癢難熬,卻說不出到底是怎樣的難熬來。


    蘭姑姑應了聲“是”,心底若有所思。


    她在魏國宮廷中侍奉二十餘年,見慣了妃嬪豪族、帝王血裔,知曉怎樣的金嬌玉貴才能養出似薑靈洲這樣的天成自矜來。


    這河陽公主並非名不副實,徒有其表。她既美貌,又溫雅,便是被冒犯了,也儀態翩然,毫不衝動,果真無負於盛名,倒是與競陵王有幾分匹配。


    蘭姑姑想到此處,放軟了麵色,恭敬對薑靈洲道:“是老身胡言亂語了。還請公主責罰。”


    薑靈洲見她似是想通了,便笑道:“蘭姑姑是王爺身旁的老人了,我豈能罰你?記得我這些話便足矣。”


    蘭姑姑原已想好了,若是公主責罰她,她絕無怨言。


    蕭駿馳的生母,太皇太後大且渠氏,一生共育有三子。長子為魏先帝蕭圖驥,次子為毫州王蕭飛驌,幺子便是競陵王蕭駿馳。大且渠氏產下蕭駿馳後,便因身子綿弱撒手西去。


    魏人與匈、羯、羌、鮮、氐等部族血脈相融,因而不興齊人“三妻四妾”的習俗,更多的是與北方各民族一般,一夫一妻舉案齊眉,相伴至死。彼時,魏帝與大且渠氏也是如此,鸞鳳和鳴、鶼鰈情深,魏帝的六宮之中再無其他妃嬪。


    大且渠氏仙去後,後宮中並無妃嬪可以照料蕭駿馳。蘭姑姑身為大且渠氏宮中品階最高的侍奉女官,自是接過了這一重任,替蕭氏撫養起了子嗣。


    蘭姑姑在她青春大好之時被撥至蕭駿馳身旁,二十餘年過去,如今她已是半百之齡。這二十餘年教養陪伴,使得蘭姑姑視蕭駿馳如親子。聽聞蕭駿馳求娶齊國公主,蘭姑姑又深知齊魏嫌隙難以冰釋,生怕齊國公主對蕭駿馳不利,這才出言警告。


    她早已做好了被重罰的準備,卻未料到薑靈洲並不想罰她。


    “公主……”蘭姑姑微愕,直言道:“您不罰老身嗎?是老身胡言亂語冒犯您在先。”


    “不過是幾句話罷了。”薑靈洲淡然道:“比之陳王穀中真刀真槍,又算的了什麽?”


    蘭姑姑這才確信,她是真不欲罰自己,頓時感慨頗深。


    “公主,老身還有一件事。”蘭姑姑放下了戒備,便打算說出另一件藏著的事兒來。


    “何事?但說無妨。”薑靈洲道。


    “這王府中,還借住著一位年輕小姐。”蘭姑姑道:“公主可要見她?”


    薑靈洲秀美輕蹙,說道:“哦?既然如此,那便見一見吧。”


    “那位宋小姐與常人有些不同,還望公主擔待一些。”蘭姑姑說:“至於是怎樣的不同,待公主見到宋小姐便明白了。”


    說罷,蘭姑姑便走到門外,對下人低語一陣,顯然是讓他們去傳那宋小姐了。


    不多時,隻見一個臉盤圓潤、著朱紫胡服的婢女急匆匆跑來,操著一口口音甚重的漢語,嚷道:“姑姑!姑姑!小姐被我弄丟了!”


    “丟了?”蘭姑姑也是怔住了。


    這胡婢急得團團轉,最後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蒹葭不由略嫌地蹙眉,斥道:“在主子麵前怎可這般慌張?人丟了去找便是,這樣哭天搶地是做什麽?”


    那胡婢大概是漢語不太好,聽得一愣一愣,嘴巴哆嗦了半天也隻說了個“我”字,硬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後,她幹脆說了一串嘰裏咕嚕的胡語。


    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漢話來。


    “我們小姐,她看不到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哇~~~


    第11章 宋采薇


    這胡婢名喚阿茹,服侍著借居在競陵王府的宋采薇小姐。


    宋采薇姓宋,是宋枕霞的妹妹。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是,這位宋小姐雙目失明,無法視物。


    似宋枕霞這般的小將軍,本當有偌大家產,供養一位千金小姐必是沒問題的。可不知為何,這宋采薇小姐卻借住在競陵王府。


    或許是因為這位宋小姐雙目失明,生活多有不便,需假托蘭姑姑照料;又或是宋小將軍豎敵頗多,生怕仇家對宋小姐下手,這才將宋采薇送來了守衛森嚴的競陵王府。


    阿茹的漢語說不利索,好一番解釋連帶比劃,這才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


    宋采薇雙目失明,行動不便,按說似她這般的瞽者,理應終日待在房中才對。可宋采薇卻是個喜歡往外跑的,一點兒也不愛待在房中。


    宋采薇天性靈慧,在王府住久後,竟將王府的地形默背了下來。何處有小道、何處有台階,竟比在王府中服侍的仆役還要清楚幾分。因此,蘭姑姑也不阻著她在外走動。


    原本有阿茹在旁看著,宋采薇在王府內走動一番,散散心,自是沒問題的。可壞就壞在這兩日薑靈洲入了王府,自齊國帶來的一百二十抬嫁妝還未收整完畢,便有些雜物阻塞了路。阿茹一個沒注意,宋采薇便踏錯了台階,崴了腳。


    阿茹忙著回去喊大夫、取藥膏,可等阿茹回到宋采薇崴腳的地方,卻不見了宋采薇。


    要知道,宋采薇可是雙目失明的。她一個人跌跌撞撞,怕是會出事兒。又恰逢蘭姑姑派人傳喚宋采薇,阿茹這才有了先前那一出。


    薑靈洲聽完阿茹的話,道:“既然如此,那就快些派人去找宋小姐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覺得頗有些無奈。


    本以為競陵王府真的隻有她一個主人家,未料到還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大小姐在。


    阿茹烏溜溜的大眼轉了一轉,忽而喊道:“傅將軍一定能找到我們小姐!每次小姐出了事,都是傅將軍解決的!”


    這一句耿直單純的話,讓蘭姑姑麵覆寒霜。


    蘭姑姑冷冷地剜了一眼阿茹,說:“豈能因為這種小事麻煩傅將軍跑一趟?你弄丟了宋小姐,便要懲罰。先將宋小姐找到吧。”


    蘭姑姑那冷冰冰的一眼,令阿茹瑟縮起了頭腦。她編了個小辮兒,發辮上紮著銀色的鈴鐺,人一瑟縮,身上便丁零當啷的響。


    “蘭姑姑,那宋小姐是居住在楝花院後吧?”薑靈洲忽而想到了什麽,淡聲說道:“我帶來的侍婢也住在楝花院後。齊國女子守周禮,若是讓男役入內,怕是會引起紛論。不如便讓我的婢女們去尋找宋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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