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靈洲瞄一眼天色,問蕭駿馳:“王爺,天色已晚,在哪兒擺餐?”


    他們是夫妻,本當是同桌而食,共枕而眠的。


    隻是,蕭駿馳自書案後站起來,摘了鬥篷,道:“竟陵郡府裏還有些事兒,我不留了,去書房。王妃早些休息。”


    他竟如一個客人般來去匆匆。


    薑靈洲微垂眼簾,走上前去替他披上了鬥篷。她看著自己的手指穿過綢結,低低道:“王爺,妾身還有一事相問。”


    “……嗯?”


    蕭駿馳半闔眼眸,語氣有些懶。


    他想,八成又是要問齊的事兒吧。


    父皇如何,母後如何,兄弟姊妹又如何。


    “那位宋小姐,為何寄居在王爺府中?”她仰起頭,極為認真地問道。


    女子肌似霰雪,又如披明月。眸帶湘水,自有花木深深。


    蕭駿馳任她替自己理著衣襟,不發言語,嘴角卻悄然露出不易察覺的弧度。


    “王妃很在意宋小姐?”他問。


    “妾身乃王府主事之人,本就應當在乎府上人。”薑靈洲一本正經地答。


    他穿好了鬥篷,將袖口攏好,遮去自己手上佛珠。隨即,他半踏出房門,慢悠悠道:“宋小姐雙目失明,家中卻變故頻生。早年枕霞隨我北征,她獨自住在競陵,幾度險要命喪黃泉。是故,將她放在競陵王府,好保她平安。”


    說罷,他有些促狹地笑道:“王妃連一個瞽女的醋都要吃,可真是少見。”


    薑靈洲:……


    你可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走走走!


    作為對蕭駿馳的回答,薑靈洲立刻把房門合上了,把她夫君關在了門外。


    蕭駿馳看著身後陡然合上的門,不知是當哭還是當笑。


    ——小王妃雖麵上一本正經,但想來對宋采薇還是有幾分在意的。


    想到此處,蕭駿馳便覺得心裏愉悅得很。


    ——再等些許年歲,舊事皆畢,便讓傅徽將宋采薇風光娶走,衣錦還鄉吧。


    他又想。


    |||


    競陵郡府的事,一向都由蕭駿馳的部下管著。


    他雖受封競陵王,可他攝大魏之政,光是國政便已忙不過來,更無暇管這封地舊事。


    他回到書房,本是想理一理手上積壓的事,可一進書房,便看到冷清清一張坐榻,鋪著寒摻的薄被子,和王妃房間裏的暖玉溫香、滿室芳馨比起來,真是可憐得要命。


    傅徽早就來了,已在書房門口等了許久。


    他平常喜歡吹葉片,摘著一片葉子便能吹出清揚小曲來,叫太延許多名門閨秀為他神魂顛倒。隻可惜,縱美人如雲、紅袖滿眼,他也全無興趣。


    今天的傅徽也有些可憐,冬天的樹上沒什麽葉片,他找不到可以吹奏的東西。


    “子善。”蕭駿馳喊了一聲傅徽的字。“久等。”


    書案上壓著一封信,是宋枕霞自都城太延寄來的。


    蕭駿馳看完信,目光漫不經心地向旁一掃。他看到一旁的傅徽垂著手,手指上有幾道淡淡的紅色傷口,還包了一塊白帕子,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受了傷。


    “王爺。”傅徽藏起手指,主動開口,問:“太延安否?”


    “枕霞說安生得很。”蕭駿馳磋磨著玉扳指,懶洋洋地說:“年節來了,連二哥都安分了不少,也不再整日往含章殿裏去了。”


    “看來王爺能舒心地過這年節了。”傅徽笑說。


    “舒心?”蕭駿馳的視線掃過傅徽麵孔,原本懶散的眸光陡然一冷,似染上了冰雪之寒。


    “毫州王意欲在陳王穀劫走河陽公主,這筆舊賬尚未清算。”蕭駿馳道:“又如何能舒心?二哥約莫是不能舒心過這年節了。”


    蕭駿馳話中有話,意有所指。


    傅徽聽了,神色複雜。


    從前那個聽到“王妃遇險”這事兒就“哦”了一聲的王爺,去哪兒了?


    風中似乎隱隱約約傳來打臉之聲,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薑靈洲:呸呸呸你別給自己臉上貼金!


    蕭大狗:溜了溜了


    第20章 出芙蓉


    這一夜,薑靈洲又是自己睡的。


    無人來和她分一席床鋪,她正樂得自在。


    在圓房這件事上,她著實是心思複雜。


    既不想蕭駿馳丟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又怕蕭駿馳真的留宿在她這裏。


    兩三日平安無事地過去了,有一個人坐不住了,那就是蘭姑姑。


    她眼見著蕭駿馳回了競陵,娶了佳妻,心裏便逐漸柔軟。


    她甚至已經開始盤算,將來新出生的小世子、小郡主,應該尋找個怎樣的奶娘。


    隻可惜,她想得雖遠,事實卻不盡然如她想象般美好——蕭駿馳洞房之夜,北方部族火燒草原,讓蕭駿馳當夜便丟下河陽公主獨自離去;第二日,蕭駿馳又借口處理公務,歇在了書房。


    看來看去,這兩口子似乎是沒有圓房的意思了。


    蘭姑姑有些急了。


    兩人不圓房,問題不是出在薑靈洲身上,就是出在蕭駿馳身上。


    她先去找了薑靈洲,想要提點一下這位年輕王妃,讓她多多接納自家夫君。可她剛道明了來意,薑靈洲手下那叫白露的婢女,便擠出了一張委屈巴巴、氣惱極了的臉,把競陵王給埋汰了一頓。


    “洞房之夜,王爺卻留王妃獨守空房,也不知道這兩天王妃暗自抹了多少眼淚。”白露惱說:“蘭姑姑竟然還來責怪我們王妃?不帶這般欺負人的!”


    小婢女眼角紅通通,滿麵委屈色。


    蘭姑姑的眼神,似一把刀般淩厲,差點沒在白露身上剜出兩個洞來——她蘭錦有太皇太後親賜的臉麵,又是蕭駿馳身旁的女官;宮裏宮外,沒幾個人敢這麽直截了當地反駁她。


    沒想到,河陽公主的婢女敢。


    驚訝雖驚訝,但蘭姑姑的心裏倒是不反感這快言快語的丫頭。又想到這白露是薑靈洲的婢女,便更不會因為白露的言語而惱怒了。


    薑靈洲為主,蘭錦為奴。


    薑靈洲護著的人,蘭錦也應當護著才對。


    蘭姑姑收斂了麵上的冷意,望向坐在椅上的薑靈洲,問:“王妃,老身並非有意責難於您。隻是子嗣大事,自是不容戲談,煩請王妃三思。”


    薑靈洲捧著小暖爐,麵色正經地聽著。


    她耳下垂著朱丹瑱璫,一晃一晃,似一小團紅血。


    “王爺不願宿在這處,我也無甚辦法。”薑靈洲答道:“蘭姑姑也聽見了,受這般冷落,我也委屈得緊,幾欲落淚。”


    ——胡說的,她一點也不委屈,也不想落淚,甚至還覺得鬆了口氣。


    蘭姑姑心裏一思量,覺得薑靈洲說的有道理。她以一國公主之身嫁來競陵,受這般冷落已是委屈至極,想來是王爺那兒出了些問題。


    一口大鍋就這樣飛到了蕭駿馳頭頂。


    於是,蘭姑姑又去找蕭駿馳。


    蕭駿馳聽到蘭姑姑提起“子嗣”一事,頓時有些頭大。


    子嗣是極重要,可蕭駿馳還是想等薑靈洲十八歲、二十歲時,再提這件事。


    一來,薑靈洲實在是年輕,他下不來手;二來,薑靈洲才嫁於他為妻,兩人還麵生得很,又兼之她差點兒命喪陳王穀,怕是薑靈洲心底還極為排斥他。


    蕭駿馳是這樣想的,可是蘭姑姑卻喋喋不休地在他麵前說個不停。什麽“子嗣為大”、“蕭氏血脈”、“國體綿延”之類的話,嘴巴一張一合,詞語吐得飛快。恍惚中,蘭姑姑那嚴苛肅然的麵孔,竟與遠在太延的費思弼形象重合。


    蕭駿馳有些出神了,開始想雜七雜八的事。


    ——那什麽,不如讓蘭姑姑與費先生做對兒,也算是老來相伴了。


    “王爺?……王爺?”蘭姑姑發現他在出神,便喚道:“您在聽嗎?”


    “在聽。”蕭駿馳回過了神,淡然一笑:“姑姑說的有幾分道理。”


    他覺得,不能任由蘭姑姑繼續說下去了。


    於是蕭駿馳開始岔開話題。


    “鍾別架遞了信函,說要我去他府上坐坐。”蕭駿馳悠然轉開話頭,一下子便跳到了別人的邀約上去了:“我應了,也打算把王妃帶去。她在王府裏待久了,應當悶壞了。”


    蘭姑姑的注意也被轉開了:“王爺,您的意思是讓王妃出府嗎?”


    她有幾分吃驚。


    當初,在薑靈洲來競陵之前,蕭駿馳可是明明白白交代過,別讓從齊國嫁來的王妃踏出王府一步。沒想到,這次蕭駿馳卻要親自帶她出府去。


    “原本將她拘在府裏,就是怕毫州王做出些什麽來。既本王在此處,那便無甚可擔憂的了。”蕭駿馳磋磨著扳指,吩咐說:“先前不是送了王妃一些衣服料子?替她裁幾身衣服吧。”


    “王爺,請恕老身冒犯。”蘭姑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姑姑不妨直說。”蕭駿馳道。


    “河陽公主嫁來魏,搬來了近泰半的國庫作嫁妝。那一百多抬的嫁禮中,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無一不缺,怕是……”蘭姑姑咳了咳,冷淡地說:“王爺賜的那些布帛,怕是還有些寒酸了。”


    ——怕是有些寒酸了。


    有些寒酸了。


    寒酸了。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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