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與她一道穿過王府內垂花遊廊,口中低聲道:“王爺早猜到這一日遲早要來,以是已做好了準備,王妃不必憂慮。隻是……”


    “隻是什麽?”


    “王爺雖受困,至多也隻是去了攝政之權。隻要競陵王麾下玄甲軍尚在,這大魏便無人動的了王爺。毫州王與聖上也意在此處,想要借機奪走玄甲軍權。若要號令玄甲軍,須有魚符在手;接下來那毫州王必然會想盡辦法,從這攝政王府裏奪走那魚符,還請王妃……謹記此言。”


    傅徽末尾幾句話,壓得極輕。可薑靈洲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魚符如此重要,憑借蕭武川與蕭飛驌必然是找不著的。


    因而,如今是蕭飛驌與蕭武川,有求於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起來像是小高潮


    然鵝離完結還遠滴很。


    第56章 隔仙鄉


    今夜不同往時, 太延的城街格外寂靜寥落。可偏偏是在這萬家燈火滅、了無人聲息的時刻,那夜戶之中卻懸著皎皎天河,銀浦流雲、霄漢生波,抖落一岸似水燦星,絲毫不解人間情愁。


    攝政王府內, 也是一片寂靜。


    蒹葭還被扣在宮中, 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白露與蒹葭情同姐妹,此刻心下暗暗焦急, 卻也不敢說出口來, 以免壞了主子的心情。


    薑靈洲倚在欄邊, 垂著手撥弄著一株蘭草。那蘭草被她一戳一弄的, 險些折壞了葉子,可薑靈洲渾然無覺。好半天, 她才驚覺這事兒, 立刻收回了手, 喃喃道:“險些養壞了它。”


    白露見了, 知道她方才一直在出神,便安慰道:“王妃切記保重自身,王爺吉人天相,必然會化險為夷。”


    薑靈洲敷衍地點了頭,麵上卻牽起一抹苦笑來。


    蕭駿馳雖權勢滔天,可他於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傷及陛下,那便是萬死難恕之罪。他若身死,那是理所應當;他若不死, 也免不了落個“恣意妄為”的名聲來。


    蕭武川打定了主意,要在太後靈前激怒他,因而才讓陸皇後將薑靈洲騙去。現在想來,什麽身孕,什麽憂慮,都是假的。不過是陸皇後的計謀罷了。


    也不知道這陸皇後是怎麽想的?


    好端端的皇後不做,偏偏要與一力扶持她的攝政王府為敵?


    想到此處,薑靈洲腦海裏似是有什麽東西通暢了——


    必然是宮裏,或是蕭武川出了什麽事兒,才會誘使陸皇後放手一搏。


    蕭駿馳知道這事兒麽?


    想他那麽有底氣,口口聲聲說著“安心”,心裏也是知道幾分的吧?


    懷著輾轉心思,薑靈洲靠在白露身上,踱回了房中。白露一路攙著她,唯恐自己的主子因心思恍惚而跌著、摔著了,格外小心一些。


    一夜無夢。


    晨光乍起時,攝政王府外便鬧騰了起來。一隊巡防衛兵王府門口開列,打頭的則是宮裏的章公公。那公公擰著細長眉目,手裏抖開一捧明黃卷軸,拉長著聲調道:“薑氏靈洲聽旨——”


    “為何吵鬧不休?”


    素衣簡裝的薑靈洲自門內跨出,便看到了手捧明黃聖旨的章公公。她露出笑來,道:“原來是章公公,有何指教?”


    章公公擠出個阿諛笑容,眯著眼睛朝她哈腰:“奴才這是給貴人您報喜來了?”


    “噢?”薑靈洲慢慢道,“報的什麽喜?”


    章公公目光落到了那一卷聖旨上,抬高了聲,念道:“河陽薑氏,淑敏懿慧,嘉言含章;聖情垂賞,皆具太讚;今召薑氏入椒蘭內庭,……”


    聖旨還未念上幾句,那向來儀姿端方的攝政王妃,竟然粗魯地伸出手去,將章公公手中的聖旨打落在地。嗵的一聲輕響,那等如天子的聖旨便滾落在地,驚得周遭人齊溜溜地跪下了一大片。


    “哎喲!”章公公叫了起來,連忙趴跪在地上,捧起聖旨來,仔仔細細地吹著灰。一邊吹,他還一邊道:“您這又是何苦呢?這可是聖旨,當如麵見陛下呀!奴才也隻是個傳話人,您何必為難奴才呢?”


    薑靈洲卻隻是風輕雲淡地撣了撣袖口,道:“我這樣做,可是為了陛下著想。”


    章公公身旁還跟了一個年老的女官,喚作敖姑姑。那敖姑姑見狀,便開口道:“薑氏,你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拒聽聖旨!莫非這太延城裏,隻知競陵王,而不知天子是何人麽?!”


    敖姑姑的語氣煞是咄咄逼人,隻是薑靈洲不吃這一套,依舊立在下跪的人群裏,一點兒也不在意她的凶態畢露。


    “這位姑姑真是說笑了,”薑靈洲垂下了手,笑意從容,“古有禮法,君王須遵而循之。以叔母為妾,成何體統?若是我真受了這召,前往內庭,那便是害陛下陷於不義、不倫、不法之境,更為陛下添了一個‘穢亂枉禮’之名。我豈敢從命?”


    說罷,她含笑望敖姑姑,道:“如此千古大罪,姑姑你又……擔得起麽?”


    敖姑姑一聽見她朝自己扣來這麽大一頂帽子,心裏立時慌了起來。她一邊在心裏暗罵著“齊女擅狡”,一邊道:“那便是不聽這封賞,貴妃……王妃也須得隨奴婢幾個去一趟宮中。娘娘莫忘了,蒹葭姑娘還留在那宮裏頭呢。”


    薑靈洲身後的蘭姑姑一聽,便冷冷一笑,說:“區區一個奴婢,也值得王妃娘娘親自走一趟?便是太後未故,也沒有這樣天大的麵子!”


    誰料,薑靈洲卻露出鬆了口氣的模樣來。


    “要我親自去宮中走一趟?那倒是也成。蒹葭須得安然無恙才好。”她笑意盈盈地,道,“隻是你們幾個做奴才的須記好了,我乃河陽公主,競陵王妃,並非什麽內庭妃嬪。若是你們喊錯了口,陷陛下於千古罵名之中,那便是萬死難逃其咎。”


    她說這話時,雖是笑著,話裏的氣勢卻極是迫人。章公公不由低下頭來,額上冷汗涔涔。心裏暗道:不愧是自小金嬌玉貴養大的公主,又跟著攝政王這麽些日頭,耳濡目染的,這氣勢竟比宮裏那些貴人、主子要厲害多了,實在是有威嚴。什麽“北梁妃、南河陽”,這梁妃明明遠不及河陽。


    蘭姑姑聽了薑靈洲的話,心有不安,連忙附在薑靈洲耳旁,低聲勸道:“王妃娘娘還是留在府中為好。那蒹葭與王妃再是情同姐妹,也不過隻是個奴婢罷了。奴婢為主子死,實屬常見,王妃不必掛心。”


    薑靈洲卻淡淡一笑,說:“莫說自小與我一同長大的蒹葭了,便是蘭姑姑你受困,我也會想方設法保你。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做了人上之人,那也還隻是個人。更何況,對宮中情勢,我自有忖度計算,蘭姑姑不用擔心。”


    在蘭姑姑一片愕然之時,薑靈洲便命白露回去收拾行裝了。


    去了這宮裏,恐怕沒有三四天還出不來。好在她心裏有幾分數,能讓那蕭武川不動她一根手指頭,於是,她收拾了些字帖衣物,便跟著那章公公去了西宮。


    一路上,章公公謹記著她的話,口稱“王妃”,絕口不提“貴妃”。


    ——這太延,日後是誰當主子,還未可說呐。萬一那競陵王氣運未絕,又翻身再起,他在此處得罪了競陵王妃,豈不自斷前程?


    行至西宮門口時,薑靈洲的馬車卻被一列兵士攔住了。章公公有些納悶,朝前探了探腦袋,隻見那列士兵手持長矛,牽著駿馬,很是威風凜凜。正中卻是騎在馬上的毫州王蕭飛驌,一襲紫袍、手勒韁繩,滿身英偉。


    “奴才見過毫州王。”章公公連忙下了車馬,見了一禮,道,“陛下召競陵王妃入宮,奴才正送競陵王妃過去呐。”


    蕭飛驌笑了一聲,道:“有勞章公公了。隻是我這侄兒行事多有荒唐,竟然召叔母入宮,實在不像話。本王一個做人叔叔的,也當看顧一二。競陵王妃交予本王便好。”


    章公公的心裏咯噔一跳。


    陛下召薑氏入宮,是中意其美色,又想要那玄甲軍的魚符;這毫州王要截走競陵王妃,隻能是為了那魚符了。若是魚符在手,玄甲聽令,那豈不是又一位競陵王?


    這前腳競陵王才剛下獄,後腳毫州王就管教起陛下來了。看來,這毫州王也不是個安份的,還想著做下一個攝政王呢。陛下也是可憐,好端端一個大魏,卻偏生要在兩個叔叔手裏輾轉。扳倒了這個攝政王,另一個攝政王又要立起來。


    “王爺,奴才也是替陛下跑腿。若是丟了競陵王妃,奴才也不好去陛下麵前交代。”章公公小心翼翼道,“您看……”


    “出了事有本王擔著便是。”毫州王哈哈一笑,笑容極是意氣風發,“三弟不在,我這個二叔也是該關照關照皇侄了。”


    薑靈洲坐在馬車裏,將兩人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


    若是隻去西宮就算了,那蕭武川年紀輕輕,她也了解幾分,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可是她對這毫州王極為陌生,隻是在宮宴時見過幾麵,根本無法與之周旋。


    倒黴一些,為了討要魚符,他直接給自己上了大刑,那也未可知。


    正在此時,薑靈洲身後又行來一輛馬車。


    蕭飛驌一見那馬車,麵色便有些不善,急匆匆道:“她來這做什麽?”不等那馬車前婢女開口,蕭飛驌便幾步騎行至馬車一側。待馬蹄聲落,他便低聲道,“府外危險,你快些回家去。莫要攪合這等雜事。”


    馬車內安靜了好一陣子,才探出了一隻藕段一般的細細手腕。那手的主人戴了辣綠的翠鐲,將手指朝著蕭飛驌招了兩下。五指輕翕之下,這方才還不可一世的王爺便乖乖低下頭去,將耳朵湊近了車窗。


    車簾半撩,露出一個女子的側麵來,這女子的側顏含煙帶露,似芍藥一夜經微雨,好不惹人憐愛。她對蕭飛驌細細一陣低語後,蕭飛驌便沉了麵色,說了句“本王知道了”。


    繼而,他便策馬上前來,黑著麵色,對章公公道:“送競陵王妃入宮吧。”頓了頓,他又對薑靈洲道,“本王的愛妾有話要與競陵王妃說。”


    他特意說了這句話,像是怕那愛妾在競陵王妃麵前落了下風,遭了白眼似的。


    不消一會兒,那馬車中的女子便下了車來。隻見這女子穿著一身若紫垂髾裙,披帛如飄,白膚似雪,麵容姣美,宛如籬間一朵含露花兒,極是柔美,原來是毫州王的側妃平氏。


    那平氏在婢女攙扶下,近了薑靈洲車馬。她轉向婢女白露,以隻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嬌柔道:“平氏朝雲,代張均芳,謝過競陵王妃恩典。”


    白露微微一愕的片刻,那平朝雲便已回去了。


    蕭飛驌在馬上問道:“你同那競陵王妃說了何事?”


    “不過是一句多多保重罷了。”平朝雲婉聲道,“先前行宮春獵之時,競陵王妃待妾身極好,多番解開王妃娘娘非難,是個恩慈人兒。未料到,她今日卻淪落至此,妾身難免感傷。”


    “你怎麽一貫如此憂心?”蕭飛驌歎了一聲,卻還是撤去了手下兵士,給薑靈洲讓出道來。


    章公公鬆了一口氣,馬車又徐徐向前駛去。


    白露將平朝雲的話回稟給了薑靈洲。


    薑靈洲初聽這事,十分驚奇。陡然間,她便想起從前在競陵前,似是無意間救過一個叫做張均芳的瘋子。那瘋子見到有著蕭氏族紋的車馬,便上前衝撞攔車,且哭且笑。薑靈洲命人將他送去醫館,留了藥錢,便再沒有多管。


    未料到,那張均芳苦苦尋覓、被人奪走的愛妻,便是這毫州王的側妃平氏。


    她早該想到的,平朝雲,擅吹篪,是蕭家人的妾室,又是從毫州來的……


    “那平側妃真是個好心腸的人。”白露喃喃念道,“看模樣,便是個柔善女子。”


    “好心腸倒未必,但她必然是個聰明人。”薑靈洲攥緊了袖口,輕聲道。


    不怪她凡事先想壞的一麵,實在是如今身不由己,做事都須多想一層。


    ——這平朝雲真是個聰明人。


    既然平朝雲代張均芳前來道謝,那想必張均芳也已大好了,興許兩人早已瞞著毫州王破鏡重圓。此事若是讓外人所知,那平朝雲在毫州王府必然舉步維艱。


    且……


    若未記錯,張均芳那時瘋瘋癲癲,無意說出平朝雲被擄走時就已懷有身孕。而今毫州王府隻有一個世子,今年不過一歲多,由平側妃所出,養在王妃何宛清名下。


    細細思索來,疑點頗多。


    這平朝雲是搶先賣了她一個人情,好讓她少說些話。


    馬車悠悠的,朝西宮駛去。待入了西宮,薑靈洲竟被領至了蕭駿馳少時住過的臨華宮。這宮室上下灑掃一新,又添了些女人家的物什,顯然是著意提前收拾過的。


    不多時,蒹葭便被放了過來。她是個穩重的,雖在西宮裏與薑靈洲分離,又在陸皇後處受了些刁難,卻沒掉眼淚。見到薑靈洲,才撲了過來,與白露抱成一團,小聲哭泣。


    跟著蒹葭一道來的,還有兩個婢女,都是含章殿那邊派來服侍薑靈洲的,一個叫寶釧,一個叫翠翹。她們手捧綾羅衣裳、珠翠首飾,垂首恭敬道:“請王妃更衣。”


    有了章公公叮囑,她們都聰明地口稱起了王妃。


    薑靈洲瞄了一眼,便看到她們手裏捧著款式花哨、顏色豔麗的衣衫,單單是那繡了軟金鳳凰的衣裙,便是不合規製的,更勿論那銜珠鳳釵了。


    “這些衣衫是做什麽?”薑靈洲不起身,淡然道,“太後方才出靈,今早才送去了陵寢。我不能前去送太後一程也就罷了,還要在這西宮裏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你們這是嫌我名聲太好,要敗壞一二麽?”


    她這話毫不客氣,寶釧哆嗦了一下,囁嚅道:“王妃娘娘恕罪。可是,隻是在這西宮裏換身衣裳罷了……”


    “送回去吧。”薑靈洲抬手驅散了二人,“免得叫人說陛下不守禮數。”


    寶釧還欲再言,可一抬頭,便看到蘭姑姑那石頭似的冷硬麵色,隻得作罷。


    陛下與這競陵王妃,俱是她的主子;可相比而言,還是陛下更好說話些。


    且除了這二人以外,她們還服侍著……


    寶釧與翠翹退下後,薑靈洲嫌著看到她倆人有些心煩,便令白露放下了珠簾來,自己坐到裏頭習字去了。紙墨一鋪,她便渾然拋卻了外物,沉浸到筆毫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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