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如躍,映得夜色宛如撕開了一道豔紅溝渠。


    ***


    傅徽決定襄助蕭駿馳,隻是在那之前,他還需要做些什麽,來拖住劉琮。思索之下,他前去找了格胡娜,趁著旁人不注意,將一張字條塞入格胡娜手中。


    格胡娜從來都知道傅徽雙麵為諜,也知他心底向著蕭駿馳。明白傅徽要救薑靈洲出召城行宮,她自然是樂得幫忙。


    待她回到宮裏,便展開那字條仔細一看,隻見上邊寫了一串細密小字,是什麽“萬望娜塔熱琴務必拖住劉琮”雲雲。話到了最末,竟還有幾個字是格胡娜不認識的。


    這種時候,格胡娜就惱起自己來了。


    她雖在漢人的地界待了這些年,卻每每都想著自己遲早是要回到穆爾沁去的,因而沒怎麽好好學漢人的字,現在竟然看不懂傅徽寫的這幾個字是什麽意思了。


    她朝宮婢揚了下手,問道:“劉琮呢?”


    宮婢哆嗦了一下,道:“皇後娘娘,萬萬不可再直呼陛下名諱了……”


    “我問你劉琮呢?”格胡娜有些不耐煩,又說了一遍,“誰和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了?”


    “陛下……陛下正在理政殿……”那宮女喏喏道。


    格胡娜便起了身,寬袖一甩,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小徑上的積雪被宮人掃淨了,袒出一條青石路來。她循著小徑,慢悠悠走到了理政殿,恰好看到幾個老大臣哀聲抬起地從殿門內跨出。


    “陛下……唉,我看陛下複國之誌……唉,我等苦心,不知陛下可看在眼裏?”


    “陛下也是無可奈何。那競陵王遲遲不派使節來,既不得玄甲軍,又如何與薑家逆賊為敵?”


    幾位須發花白的老頭歎著氣,緩緩地踱遠了。格胡娜聽了,微一揚眉,便麵不改色地踏上階梯,入了理政殿。殿門半開,卻見得劉琮背對門扇而立,脊背微弓,也不知在發什麽呆。


    “劉琮?”格胡娜喚了聲,那青年卻遲遲不轉過身來。


    “劉琮!”她提了聲音,這才驚動了如夢方醒的劉琮。


    劉琮慢慢轉過身來,略帶蒼白的俊秀麵頰上散著一分落寞。他有些遲滯,道:“原來是皇後,有甚麽事?”


    格胡娜見他這幅模樣,疑惑道:“你這是怎麽了?”


    “……無事,”劉琮垂了眼簾,答道,“無事。隻是忽而覺得,匡複舊朝這事也沒什麽意思,倒不如寫寫書、看看畫兒。”


    看他這模樣,格胡娜也能猜到剛才這理政殿裏發生了什麽。無外乎是那幾個老頭兒又來哭訴了一輪要如何匡複舊朝。可是蕭駿馳遲遲不借兵來,劉琮什麽也做不了,隻得用讀書來避世。


    “行了,與其在這唉聲歎氣,倒不如拾掇拾掇做些正經事。”格胡娜抄起一旁桌案上的筆來,抓著歪歪斜斜寫了兩個醜兮兮的字,問道:“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劉琮看了一眼,說:“這是‘恭’,就是恭恭敬敬的恭。”


    “那這個字呢?”格胡娜又寫了一個字。


    “這是‘善’,與人為善的善。”劉琮答。


    格胡娜知道了兩個字的意思,便笑起來,道:“不賴嘛!你竟知道這麽多字。”


    劉琮聞言,不由失笑——但凡是讀過書的人,都會識得這些字,可這落在格胡娜眼裏,卻仿佛是什麽了不得的豐功偉業一般,比身為帝王還要厲害上一些。


    他望著那女子輕快笑顏,心下一動,問道:“要不要我教你寫些字?”


    “我可是識字的!”格胡娜嚷道,“你別看我現在眼巴巴地跑來問你,其實我也是識得你們漢人的字的。再怎麽說,我也在太延待了那麽些年。”


    劉琮撩起袖口,提筆寫了個字,問道:“那這個字,你認識麽?”


    在格胡娜眼裏,這紙上乃是一團亂符。她悶了一會兒,說:“我識得半邊,是個心字。”


    “那你還不服輸?”劉琮擱了筆,輕輕笑了起來,“皇後識字不如我,我武藝不如皇後。承認一句‘不如’,哪有那麽難?”


    格胡娜一抬眼,他的笑顏恰好撞入她眼底。劉琮本就是個清貴如竹之人,他一旦敞開心扉笑起來,卸去了麵上倦怠蒼白,竟顯得灼灼生輝起來。那一瞬,格胡娜有些訝然——她倒是從未發覺,劉琮原也是個這樣好看的人。


    她直愣愣地望了他太久,令劉琮目光裏泛開了惑色。他不由摸了摸自己麵頰,不自在道:“可是我的臉上……又沾了墨汁?”


    “沒、沒有。”格胡娜咳了咳,結結巴巴道,“你不是擅長寫詩嗎?你給我寫一首看看唄。”


    “以何為題?”劉琮問。


    “我吧!”格胡娜坦然道,“你寫上個十七八行,我也不介意。”


    不知怎的,劉琮又想笑了。


    和格胡娜待在一起,倒是比與那些煩人的老臣待在一起要快活多了。外頭的煩心事多了,他便想一頭栽進自己的小世界裏,再不出去。


    兩個互有不幸、命不由己之人,倒也合適搭夥作伴。


    他提起筆來,心底卻隻能浮現出那句“野有蔓草”,因而遲遲不能下筆。停的久了,格胡娜便嘲笑起他來:“什麽才子!竟然連句詩都寫不出來。”


    劉琮微窘,麵泛紅色,道:“你……你等我會兒,我要斟酌半日,晚上一定成詩於你。”


    “好。”格胡娜起了身,悠悠然往殿外走去,“行吧,準了。”


    ***


    入了夜,暮色四合。


    薑靈洲正倚在案前假寐,忽聽得門扇咯吱一聲開了,繼而便是兩個婢女的驚叫。


    “你是何人……”


    “未得陛下手諭,不得入內……”


    薑靈洲睜開眼來,恰好看到傅徽一記手刃,劈在染紫後勁。細瘦的小丫鬟身子一軟,立時厥了過去,趴倒在地。


    這幅場景何其熟悉。


    傅徽將她從競陵王府帶走時,楝花院裏便是這樣一番景象。而今,傅徽又來了。


    “傅將軍,”薑靈洲慢慢起了身,近前道,“這一次,是王爺命你前來的麽?”


    “……”傅徽微一抱拳,道,“正是。末將奉命前來營救王妃。”


    這話說得可真真是可笑,明明便是他將薑靈洲擄來此處。可此時他說這話,薑靈洲心裏不惱、不怒,卻有微微釋然。她低垂著眼簾,卻展露出輕笑來,道:“那可真是好極了。”


    她已快要生產了,身子沉得很。傅徽不敢怠慢,攙了她慢慢走下那台階去,道:“王妃且忍一忍,隻要出了這召城行宮,便自有好馬好車、大夫婢女。”


    薑靈洲提著裙擺,向下走去,道:“我有什麽好忍的?這一路我都不曾吃什麽苦頭,在這魚藻宮裏又被神仙似的供著,腿腳都足足粗了兩圈。”


    長階上,是東倒西歪的兵衛軀體。傅徽怕衝撞了她,因而特意叮囑薑靈洲扭過頭去,免得看到這幅場景。饒是如此,那血腥之味,仍舊讓薑靈洲蹙起了眉頭。


    有個人尚未斷氣,仍在苟延殘喘。見傅徽攙了薑靈洲出來,那人便拚了命地朝傅徽伸出手去,像是要憑借殘力抓住傅徽。繼而,他斷斷續續嘶啞道:“果真是……叛賊之身……不會隻背主一次……”


    隻是,傅徽卻不曾回頭,隻是小心翼翼地扶著薑靈洲下了長階。馬車早就備下,也如來時一般鋪了絨毯厚墊,置了銅盆暖爐。待薑靈洲坐穩,傅徽便去駕馬。


    “我弄到了出宮的對牌,屆時王妃莫要發聲,我們便可出去了。”他道。


    為了弄到這令牌,他可是頗費了一番功夫。全天下,能夠指使他如此辛勞的,也隻有競陵王了。想到此處,傅徽並不覺得酸澀,隻覺得內心釋然。


    他揮了一下馬鞭,車輪便動了。


    在馬車離開後,那長階上的士兵便掙紮踉蹌著起了身,拖著一行蔓延血跡,直直朝外爬去。他身上滴落的血珠子落在雪裏,幾乎將積雪化開了。好不容易,他才遇著一個提著燈的內侍。


    垂死的兵衛死死拽住內侍衣擺,口中喃喃說些什麽。那內侍聽了,便驚得跳了起來,不敢延誤,立刻向著劉琮的殿宇行去。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


    劉琮聽見這呼喚之聲時,恰好落下了詩句的最後一筆。


    他吹了墨,心底有些煩礙,卻隻得命婢女去開門。


    不知又是哪個老臣出了事?秦大人、周大人,還是那賀奇?


    “噯——等。”格胡娜卻在此時猛然坐直了身子,對劉琮道,“你先教教我,這兩個字怎麽念。”她的手指在詩紙上飄了會兒,便落在個“蟬”上。


    劉琮側了頭,卻見到她笑顏晏晏,在燈火下便如花蕾似的。


    他心底微微一動,腳便有些不聽使喚,坐回了那桌案前。


    “陛下!陛下可在?”


    “這句是‘不飾玉蟬不施妝’,這‘蟬’,便是女子發上之物。”


    第70章 雪夜奔


    “陛下!陛下可在?”


    隔著一扇門, 是忽亮忽暗的火光,及內是匆忙焦急的呼喚聲。劉琮聽著門外內侍焦灼的嗓音,眼眸不自覺地望門扇處望去,可他口中卻說著完全不相幹的東西。


    “所謂‘翠蜂玉蟬’,皆指女子髻上物什。你不喜歡戴這些……”說著說著, 他的聲音便不由自主停住了, 雙膝動了動,似乎是要站起來。


    “噯, 還有這個!這個。”格胡娜戳了戳詩紙, 問, “這個字呢?”


    劉琮朝她露出了淡淡笑容, 餘光瞥著門扇,好不容易才落回了詩紙上。繼而, 他才心不在焉道:“這‘舁盡春泥’指的便是……皇後, 門外有人, 我先去……”


    “去什麽?”格胡娜拍了一下桌子, 托著麵頰瞪他,“你這是要失言麽?劉琮。”


    她這幅模樣,雖與從前是一樣的英氣,落在劉琮眼裏,卻有了一分小女兒似的嬌蠻。劉琮本已挪動了的雙腳,便又定了下來。他訕訕一笑,道:“不是,我繼續同你說便是了。”


    “陛下, 賀大人有要事稟報!”門外的呼喊聲又換了一撥人,極是急躁。


    “說。”格胡娜卻翹著腿,一手拽住了劉琮的胳膊,道,“不說完,別想走。”


    “……春來雪融,掃淨雪溝,所以作‘舁盡春泥’……”劉琮忍住瞥向門外的眸光,聲音平平地同她說文解字。


    在殿門外等候接見的一幹人等,反複徘徊,卻苦等劉琮不至。這其中有秦、周二人,也有賀奇。終於,負著手原地踱步的賀奇按捺不住了。他顧不得有閑雜人等在旁,便扯著嗓子,高聲地嚷了起來。


    “陛下!蕭駿馳發兵了!他都要打來家門口了,陛下莫非還在和皇後卿卿我我不成?!真是不像話!”


    此言一出,周圍人皆是大驚。秦大人連忙拽住賀奇手臂,道:“賀大人萬萬不可如此大聲,此乃軍機密事也,怎麽能聲張呢……”


    賀奇甩開秦大人的手,不耐煩地喝道:“陛下!那競陵王妃也被傅徽這叛賊帶走,你若再不出來,可是要滿盤皆輸了!”


    這一聲吼得極為響亮,終於驚動了劉琮。


    他將手臂從格胡娜腕下抽出,立時去開了門。賀奇一見劉琮出來,立刻上前,也不行禮,極是無禮地直言道:“真是急煞人也!那競陵王不借兵也就罷了,偏偏還在這個時候發兵打來,也不怕薑家人將他扣死在這兒!”


    劉琮看著賀奇滿麵惱怒焦慮,愣愣道:“你……你說什麽?河陽被帶走了?”


    “是!”賀奇聲音極是惱恨,“陛下就不當留下傅徽!此人慣是個背主之人,果真又背棄了陛下!現在薑靈洲不在手中,又如何壓製那蕭駿馳?便是隻有一小支玄甲軍越過境來,我等也是扛不住的……”


    劉琮聽聞此言,麵色驟白。


    他本就不是個擅政之人,匆匆忙忙間被推上帝位,大權又旁落在賀奇手中,自己便如個傀儡般,別人提一下、他動一下,他從來也無什麽自己的考量。自從來了召城,便整日隻顧著躲在詩畫書籍之中。


    因而,這召城上下,包括劉琮,都未曾料到傅徽會再次背主。


    劉琮蒼白的麵色,在夜晚的燈火映照下,便似幢幢鬼魅一般。他失了一會兒神,很快便穩下心來,問賀奇:“蕭駿馳的玄甲軍到了哪兒?”


    “探子回報,說戌時剛越過了關口;照行軍之速,後半夜便能到召城之外。”賀奇一雙眼瞪得有如銅鈴,怒目圓睜,道,“便是薑家人現在發兵去阻攔蕭駿馳,也是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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