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翼攀龍鱗,傳芳盡國風……”


    劉琮陡然握緊了拳, 雙目圓瞪, 幾乎要迸出殘燭將熄時的火焰來:“河陽!那句卦語,說你‘鳳翼攀龍鱗……’你本當嫁給帝王!你我自幼一起長大, 這原本就是……本就是天命所定!”


    他吼完這句話, 嗓子便有些沙啞了, 目光愣愣地落下來, 垂落到如沙雪地上。倏然間,他便回想起初見到薑靈洲的那個暮色將落之日了——


    “阿琮, 我和你說, 這就是我常常和你講的靈洲。她出生時, 就得了春官一道卦, 說她有‘鳳翼攀龍鱗’之象,興許未來還能做個皇後娘娘呢!”


    劉琮謄抄書文的筆停住了。


    他抬起頭來,眸光格外黑燦,直直地望向那令人憐愛的小公主,口中喃喃說道:“鳳翼攀龍鱗……是麽?”


    從那日起,這句話便深深地藏在了劉琮心底。不如說,他之所以會在那一日、那一刻抬起頭來,望向薑靈洲, 便是因為他從薑晏然口中聽到了這句“鳳翼攀龍鱗”。


    縱使騙了自己一千遍、一萬遍,喃喃自語著自己並不渴求帝王之位,好似這樣便能撇清幹係,令自己做個清名華華的君子;可獨獨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底依舊埋藏著對帝位的渴望。


    隻是這念頭,說不得,訴不得,誰也聽不得。


    冬夜的雪地之中,劉琮恍惚從回憶中驚醒。他望向對麵那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女子,決絕喝道:“來人,將逆賊傅徽拿下!帶河陽公主回宮!”


    部將得令,便齊齊拔|出劍來,拔腿向傅徽襲去;傅徽亦不落於人後,右腳在雪地中一掃,一枚暗器便倏然出了掌心,直直朝劉琮麵門襲去。


    劍光劈裂雪光,映著缺月之華,狠狠向前刺去,猶如迅疾雷光一般;而那暗器也似一道天穹鳴電,快不可見,隻餘下伴著破空之音、稍閃便逝的殘影。


    隻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軍士的刀尖已到了傅徽麵前寸餘處,傅徽的暗器也直逼劉琮眉心,大有穿額而過之勢。


    “且慢!”


    “停罷!”


    就在此時,兩道喝止之聲相繼響起。一道是沉沉男聲,另一道則屬於微微拔高了尖銳音調的年輕女子。


    與此同時,三枚羽箭倏忽破空而來,以幾不可見之距,帶著不可逆轉之勢,分別釘擊在刀尖之上;另有一條長鞭,發出呼嘯之聲,在空中展開又收卷,竟硬生生將傅徽的暗器別轉了方向,令其重重落在了茫茫雪野之中。


    刀刃被擊,握刀人隻覺得虎口一麻,不由自主便鬆了手,任憑那刀在傅徽麵前散了一地。不待他們反應過來,又是數箭呼嘯而來,撕裂夜空,直直穿過要害,竟令那數人當場斃命,連喊叫都不曾來得及發出一聲。


    “傅徽,你怎麽這麽不留情麵?”伴著一聲駿馬嘶鳴,格胡娜在劉琮麵前勒馬,手持長鞭,如此說道。她一路策馬而奔,出了一脖一背的汗,麵頰上泛著一團薄薄的紅。


    繼而,格胡娜仰起頭去,笑了一聲,道:“競陵王來的可真是慢!也不怕王妃娘娘再被人捉了去關起來?”


    薑靈洲聞言,心底微微一跳。


    她的視線先落在麵前幾枚箭支上;繼而,她轉過身去,望向身後那片本應茫茫無物的雪地——那純澈渾然的白色中,不知何時,停了一騎漆黑,就像是白色薄紙上寫了個利落挺拔的大字似的。


    那來人披著一身漆夜色盔甲,手張長弓,長臂恰是一箭初出的姿態。雖有渺渺落雪,在他墨色盔甲上卻絲毫點不出一星的白,彷如那人便是長夜凝鑄一般。


    他並不說話,隻是緩緩將手放至背後箭筒處,又抽出一枚羽箭來。手臂一繃,便將弓弦引滿,恍若下一秒便會令這索命之箭離弦而出,直奔劉琮心口。


    “劉琮,若你再不後退,下一箭,定會要你性命。”他道。


    馬蹄微踏,濺起一小團雪泥。


    薑靈洲愣愣地望著那人,心底湧起一股似熱泉一般的暖意來。


    她就知道,蕭駿馳是會親自來的。


    劉琮白著麵頰,僵硬矗立在原地。還是格胡娜下馬,幹脆地踹了他膝蓋一腳,令他不得不踉踉蹌蹌地後退了。


    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讓格胡娜不由握緊了手中馬鞭。


    明明他在看著那些詩書詞畫時,是那樣的光彩溢目,可此刻的劉琮卻一點兒都沒了那樣的灼灼之華,像是美玉湮沒於沙土裏,黯淡了本應有的光輝。


    “競陵王,”格胡娜牽著馬,遠遠對蕭駿馳嚷道,“娜塔熱琴與你相識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王爺能不能賣娜塔熱琴一個麵子,暫時先不要殺了劉琮?他為我作了首詩,足有六十四句,還餘下四十餘句未能一一解述。待他說完了,再殺了他,如何?”


    聽聞此言,薑靈洲微微一愣。


    她倒是沒想到,格胡娜會出言保劉琮。


    “聽王妃的罷。”蕭駿馳聞言,放下了弓。下了馬後,蕭駿馳牽著馬行至了她身後。他不摘麵甲,聲音悶悶地問道:“王妃可還認得出我?”


    “怎麽認不出?”薑靈洲拿手在額頂擋著雪,輕輕瞪了他一下,“真是好認極了。”


    一會兒,她蹙眉轉向格胡娜:“娜塔熱琴,你……你當真麽?不若這次,你便隨我一道走吧,然後你便可回草原去,從此後山高水闊,再無人會逼你嫁人了。如果你要走,就讓王爺帶我們一起走吧。”


    娜塔熱琴眨了下眼,拍著馬背靠在了馬上,臉上露出薑靈洲所熟悉的笑來:“王妃娘娘,謝過你的好意了。我確實一直想回穆爾沁去,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了。為了聽劉琮說完那餘下四十句詩,我決定留下來。”


    頓一頓,她往手上哈一口氣,嘟囔道:“而且,我可是祆教女使,若是一走了之,祆教又該如何是好?任憑大祭司猖狂揮霍麽?”


    薑靈洲斂去了眉宇間的憂意,低聲道:“你自己做決斷便好。”


    她倆說話之時,劉琮終於回過了神。他茫然地看著麵前的場景,視線掃過格胡娜、傅徽、薑靈洲,最後又落到了蕭駿馳身上。


    蕭駿馳與傅徽都在此地,他怕是帶不走薑靈洲了。


    且格胡娜也不會放任他那樣做,必然也會阻攔他。


    劉琮垂下眼簾,默然了好一陣。最終,他才半側過身去,道:“……河陽,你走吧。你有身孕,小心勿要顛簸。”


    薑靈洲望了他一會兒,正想說什麽,卻察覺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覆著手背的薄甲硬邦邦的,被化開的雪水浸得泛冷,可卻實實在在地捏著她的掌心,讓她的心底有了一份安穩。


    她想了想,便對劉琮說:“安慶王,你可還記得,你曾贈過我一副雙陽極九連環,說隻要我解開了那道環,便應下我一件事?”


    劉琮微一扯嘴角,道:“當然記得。”頓了頓,他眼底溢出苦澀之意來,道,“河陽,你要我放你走,也不要與你父皇開戰,是不是?”


    “非也。”薑靈洲反握住了蕭駿馳的手,對劉琮道,“你會不會再來捉我、要不要與我父皇開戰,我不會在今日說。今日,我隻要你在日後好好待格胡娜。你既有幸得妻如她,便該珍之愛之。如若不然,定會悔痛一生。”


    劉琮聞言,麵上滿是愕意。就連格胡娜,都驚詫地嚷了起來:“競陵王妃,你……”


    “娜塔熱琴!”薑靈洲盈了笑意,望向格胡娜,道,“你早說過我能喊你娜塔熱琴,不用喊你的漢名。既如此,你也不要總是‘王妃’、‘王妃’的喊,太生分了。你叫我靈洲,或是叫我河陽都成。日後若是有空,記得來競陵看看我。”


    “嗯?……噢……”格胡娜懵懵地點了點頭,“好的,王……靈洲。”


    薑靈洲交代完這句話,便扯了扯蕭駿馳的手,道:“我看劉琮是不會追來了,天又怪冷的,不如走吧?王爺。”


    蕭駿馳收了弓,走到那馬車旁查看一番情況。見那車軸已斷,木輪子也震破了小半邊兒,無奈道:“馬車是不能坐了,騎馬又太顛簸。子善,你可能去附近找一輛車來?”


    “回王爺,車……倒是有……就是……”傅徽有些支支吾吾的,說,“是輛拉貨用的板車。”


    他先前提前在林中停了一輛板車,用以迷惑劉琮視線,好讓劉琮誤以為兩人另擇路而逃。未料到,那板車還能在此處派上用場。


    “板車也行吧!隻是要委屈王妃一會兒了。”蕭駿馳揮了揮手,便親自和傅徽一道從馬車裏拿了毛毯、暖爐、軟墊等物,朝著林間走去。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間後,劉琮像是陡然失了力般,雙膝一彎,跪落在雪地裏。他的麵前還倒伏著近衛的屍體,熱燙殷紅的血,融化了附近的白。


    格胡娜輕嘖了一聲,道:“走吧,回去了。”


    說罷,她便一轉身,牽著馬兒沿來時路走去。可她走出許久後,都不見劉琮跟上來,便納悶地轉身。隻見劉琮依舊跪在雪地裏,呆呆愣愣地,像是又失了魂。


    “噯噯噯!你做甚麽呐?”格胡娜幹脆彎下腰來,揉出了個大雪團兒,朝劉琮頭上砸去,“陛下!劉琮!回宮了。我安安生生地跟著你回去做皇後,不好麽?”


    劉琮被雪團砸歪了頭,這才低聲道:“皇後為何留下來了?似我這般……”


    “什麽?”她又捏了個雪團,直直丟到了劉琮臉上。


    劉琮頂著一麵頰的碎雪,喃喃道:“似我這樣的廢人,又有何值得垂憐的呢?”


    看到他這幅自怨自艾的模樣,格胡娜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她幹脆大步走到劉琮麵前,將捏了雪的、冷冰冰的右手直直塞入他的領口,嚷道:“知道你是個廢物,還不快些振作起來?”


    她那冰冰涼涼的手,凍得劉琮渾身一個激靈。因為失神而察覺不到的冷意,似乎瞬間侵襲了他的全身。劉琮一瞬間便打著哆嗦站起來,嚷道:“冷!冷,皇後,你的手……”


    “回神了罷?走吧,回去講詩。”格胡娜抽回了自己的手,“你還沒說完呐,那句‘有美一人清揚婉’是個什麽鬼意思。”


    劉琮抹了抹臉上的雪碴子,他見格胡娜直直追了出來,都沒來得及穿披風,便解開了身上鬥篷,係在了格胡娜身上,口中低聲道:“此句出自《國風》,乃是先人所作,我隻是化用了一番,說的是……”


    兩人的背影,終於一同歸於雪中。


    ***


    薑靈洲、蕭駿馳與傅徽沿著林間小路走了許久,便看到了那輛歪歪斜斜、靠在樹旁的板車。蕭駿馳用手撫開板車上積著的薄雪,鋪好了毯子靠墊,將自己的愛馬縛在了車前,這才扶著薑靈洲坐上去。


    接著,堂堂競陵王便像是個運貨郎似的,穿著一身鎧甲上了這板車。


    “娘子坐穩了,”他還有閑心開玩笑,“為夫這便要進城趕市去了。若是有中意的頭花,娘子記得說,為夫定然給你買下來。”


    薑靈洲裹緊了身上毯子,湊近了將熄的小暖爐,小聲嘟囔道:“沒個正經樣子。”


    駛出許久,她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回首望去,是漫漫雪夜,與召城行宮那一道隱約輪廓。天邊金月清澈,月華如水,流瀉一地。慢悠悠的風,吹著細細落雪隨風而舞,好似春初柳絮。


    她被帶來這召城後,雖終日好吃好睡,但心上還是有著憂慮。這時,她那心底的倦怠與疲累,終於齊齊發作。於是,薑靈洲將頭枕在蕭駿馳的背後,在磕磕絆絆之下,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將她抱了起來。她的耳畔還聽見了不知道是誰在說的話。


    “王爺,你卸臂甲做什麽?一會兒還要回那陣前……”


    “硌著王妃,會叫她不舒服。一會兒便穿回去。”


    再醒來時,她眼前便已沒有了那茫茫雪原與掛月夜幕。抬眼望見的是一道房梁,繪著富貴花鳥。角落亮著一盞燈,燈芯將盡,光焰已漸趨微弱。身下墊著厚實的長絨暖毯,被角掖得嚴嚴實實的,四下暖適如春,舒服得緊。


    她本就有孕,更嗜睡一些。因著四下暖適,便幹脆閉眼又睡了過去。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她才被一道細細的少女嗓音喚醒。


    “王妃娘娘,起身用些茶飯吧。”


    薑靈洲聽著這聲音,才睜開了眼兒,卻見到是個十三四歲的清秀小丫頭,端了熱騰騰的飯食來,此刻正小心翼翼候在她枕邊。


    恰好,她確實覺得有些餓了,便簡單地漱了漱口,令丫頭將飯食端來。那備餐之人像是知道她現在格外挑嘴似的,各式各樣的菜色備了許多。薑靈洲用筷子這邊拔拉、那邊挑選,這才下了口。


    她現在飯量比從前大,又挑嘴,便隻管對著一道枸杞魚湯動手。筷勺輪番動,停也不帶停。好不容易,她才擱下筷著來,拭著嘴角,問那丫頭:“我睡了多久?這是何處?還在召城內麽?”


    “自娘娘來到此處,約莫已睡了有兩個多時辰了。”那丫頭道,“此處是威寧,離那召城還有些路,是極安全的,娘娘大可放心。”


    “王爺呢?”薑靈洲淨了手,倚回了榻上。


    “半炷香前才回來,此刻在外頭接待貴客呢。”丫鬟答道。


    薑靈洲正欲說什麽,卻覺得腳底有些抽疼。她知道是最近睡得少了,連忙擠著眉眼,對那丫鬟道:“噯……我……揉下腳。”


    雖然她的話說的有些語無倫次,那丫鬟卻機靈得很,一下子便去按她的腳底心兒。薑靈洲嘶了一聲,覺得抽疼緩解,誇道:“真是個懂事的小姑娘。”


    “王爺挑奴婢來侍奉時,可是著意問過奴婢懂不懂如何照顧有孕之人。奴婢家裏兩個姐姐生子坐月子,都是由著奴婢來伺弄的。”那丫鬟麵色頗為自傲,道,“同行有三四個婦人,俱是不如奴婢,最後王妃娘娘見著的就是奴婢了。”


    正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蕭駿馳大步跨了進來,道:“王妃醒了?猜猜是誰來看你了?”


    他卸了盔甲,著一襲常衣,已沒了陣前的肅殺鬼戾。現在的他,便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夫君,帶著笑在妻子枕邊坐下。


    “還能有誰……”薑靈洲懶得理他,“別帶個小妾來見我就成。”


    她話音未落,那門外便又走入了一個男子,身著紫袍白絝,帶飾金鉤,裙擺下隱著一條登雲四爪龍,繡紋如滾赤黃波浪。


    他的麵容,是薑靈洲再為熟悉不過的。


    薑靈洲一見他麵孔,登時直起了身,口中喃喃道:“……皇兄?”


    那後進入之人,正是薑靈洲一母同胞的兄長,齊國太子薑晏然。


    “河陽,是為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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