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娘娘到——”


    伴著內侍通傳之聲,四下的名門貴介俱是垂首見禮。陸之瑤身披華裳、發堆烏雲,款步行來。那席上設了鳳椅與龍座,可那雕金琢玉的龍座今日注定是空的,因為蕭武川身子有恙,今日也躺在含章殿裏修養著。


    “免禮吧,既是春日宴,便莫要拘謹了。”陸之瑤在鳳椅上坐下,唇角含笑,道,“這宮裏頭,可是少有如此熱鬧的時候。”


    自從蕭武川病倒後,西宮裏確實寂靜了不少。寂靜的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是陸之瑤趁著蕭武川無暇管事,借機將那群嬪妃都發落了出去。偌大西宮隻餘她一個皇後,可不是極為清靜麽?


    陸之瑤剛落座不久,毫州王妃何宛清便姍姍坐到了陸皇後下側。若是在從前,這樣的位置可是攝政王妃才敢坐的。可如今何宛清不僅坐了,還細眉一挑,挑釁地望向了薑靈洲。


    ——薑靈洲正背著身子,手裏端著一碟糕點,同蕭駿馳說著話,一點兒都沒接收到何宛清那滿是挑釁之意的目光。


    何宛清有些氣餒。


    她一向喜歡找碴。尤是看不順眼薑靈洲這個事事都過的比她好的弟妹。聽聞競陵王被削職,何宛清可是欣喜了好久。


    “競陵王妃身上穿的……”何宛清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薑靈洲身上那輕盈如飛的衣帛,尖聲道,“可是那隻有三匹的鮫紗料子?皇後娘娘可真是大方,這料子全西宮也不過三匹,竟然就拱手送給了競陵王妃。”


    陸之瑤一聽,眉目一肅。


    她送衣料給薑靈洲時,情勢可與現在大大不同。那時她初入西宮,不得陛下信任,房太後處處攪混水;無奈之下,她隻得仰仗攝政王妃出手相助。可如今已不一樣了,她陸之瑤在上,薑靈洲在下,是徹底顛倒了過來。


    “競陵王妃倒也襯這身衣裳。”陸皇後不生氣,大方道,“不過競陵王妃是齊人,不了解魏的規矩。我們魏國向來章條嚴苛,什麽品階的女子,當著什麽樣的衣衫,都定的分分明明。競陵王妃下次可要瞧好了。”


    這話說的溫柔端莊,可話底藏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了——薑靈洲不懂禮數,齊國人也不懂禮數。


    “皇後,你這話就說的讓本王極是不懂了。”蕭駿馳翹著腿,慢悠悠地開了口,“我們魏人何時如此矯情了?若是真將那章條分的那麽清,那庶出的皇後娘娘,也不該坐在這鳳座上。”


    一句話,便氣的陸之瑤心底翻江倒海。


    她的出身,向來是心底抹之不去的痛。


    當初蕭駿馳摘選女子入主西宮為後,為方便行事,便去了膠州那樣一個偏遠的郡縣,挑中了庶出之女陸之瑤。她比太延那些名門貴女好對付一些,更容易握在手心;而魏國也不大講究皇後的嫡庶之分,這才讓蕭駿馳敢這麽做。


    陸之瑤不知費了多少勁,才讓自己那些姐妹知難而退,得到了這嫁入太延的機會。自此後,她果真一躍為鳳。


    “競陵王說笑了。”陸皇後勉強一笑,便偷偷瞪了一眼那挑撥的始作俑者何宛清。


    就在此時,紈扇匆匆行來,附至陸皇後耳旁悄聲說了些什麽。陸皇後麵色一變,隨即朝著眾人雍容笑道:“諸位先坐,本宮去去便來。”說罷,她便攜著婢女返回了宮中。


    因春日宴設在花園裏,陸皇後的寢宮便冷清了下來。隻是有一角,卻偶爾傳來幾縷吵鬧的聲音,是豆蔻宮婢的嬌嗔之聲。


    “秦大哥這一句唱的真是好聽,讓女子都自認不如呢。”


    “橫豎皇後娘娘也不在,不如秦大哥再留一會兒?”


    隔著綽約枝葉,一名年輕宮女正站在戲子秦令卿麵前。女子纖細嫋娜的身影,投落在地,倩約動人。


    陸皇後立在宮門外,麵上一陣沉色。許久後,她麵無表情道:“將那個賤婢拖出來。……穢亂宮闈,理當杖斃。”


    ***


    花園的宴席上,一道亮色忽的自人群中行過。這女子大步而行、五官濃豔,渾身滿是與漢人截然不同的美感,卻是祆教女使元依依。


    她不與千金小姐們湊做一團,也不曾芳心暗動地眺望貴介公子的方向,而是直直地來到了薑靈洲的麵前。


    “想要見競陵王妃一麵,真是艱難。”元依依爽快一笑,學著男人姿態抱拳作揖。這模樣,倒與格胡娜有幾分相似了,“王妃不喜歡我,我自然理解。隻不過我仍望王爺、王妃能聽一聽依依之辭。”


    蕭駿馳打量了她一眼,道:“這位姑娘是哪家親眷,又怎麽入了西宮的?”


    “回稟王爺,是皇後娘娘請我來的。”元依依轉向蕭駿馳,紅唇一勾,霧藍色的眼裏盈著笑意,“競陵王也不必急著趕我走。事關祆教,想必競陵王不願置身事外。”


    她的一舉一動都酷似格胡娜,這讓元依依極有自信,篤定自己能打動這對夫婦。誰不知道格胡娜與競陵王夫婦交好?整個太延,也隻有那格胡娜才入了他們的眼。為了讓自己與格胡娜更神似一些,元依依下了苦功夫去學騎射功夫,又請格胡娜的長兄格爾金指點自己。


    她本想學格胡娜在春獵上拿個頭名,隻可惜今年蕭武川身子不好,春獵變作了春日宴,她也憾然丟了好時機。


    “噢?”蕭駿馳笑了笑,道,“祆教被本王驅逐出魏已有數年,如今又想折騰出甚麽事兒來?”


    “依依想借王爺之力,驅逐主祭費木呼,重振祆教善綱。”為防別人聽到,元依依聲音壓得極低。她以鏗鏘之語說罷,便抬頭打量蕭駿馳。隻可惜,這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慢悠悠地點著頭,好像是信了,又好像是沒信。


    “本王確確實實有些興趣了。”忽而,蕭駿馳道,“罷了,你日後再到府上來商討就是。今日是春日宴,還是好好玩玩兒罷。”


    元依依得了這一句話,便心滿意足地退了下去。她穿行於貴介女子之中,竟無絲毫不適。時而開懷大笑,時而飲酒說笑;雖不是太延人,卻像是在太延已待了許久一般。


    春日宴罷,如龍車馬自一側宮門離開。毫州王府的馬車,也在其列。


    蕭飛驌喝得有些高了,身上帶著些微酒意,腳步微晃。坐上馬車時,已不太辨得清人,對著一個小侍從直嚷“賢侄兒”,還硬是要在路邊摘一片綠油油的大葉子扣在那侍從頭頂做帽子,嚇地侍從驚顫連連。


    待回到毫州王府,蕭飛驌便耍起酒瘋來。


    他推開了下人和侍從,直直向著王妃何宛清的房中走去。


    何宛清剛拆了鬢發、卸了珠釵,坐在鏡前自照,便見到蕭飛驌推門而入,心底不由極是訝異——須知道蕭飛驌自詡深愛著那側妃平氏,平常是絕不踏入這兒一步的,更別提碰她一下了。


    “喲,怎麽?王爺今兒個有空到妾身這頭來了?”何宛清張口便是譏諷,話語裏滿是尖酸的嘲意。


    誰知蕭飛驌不理會這嘲諷,拽著她的手臂便要將她往床上帶。何宛清心底一喜,正想著王爺這是終於有了些良心,卻聽到那枕邊人嚷了句“朝雲”。登時間,何宛清的心又落到了穀底。


    “既是想見平朝雲那賤人,又何必眼巴巴地跑來這兒?!”她尖叫了一聲,掙紮起來,“這是在可憐我麽?!”


    隻可惜蕭飛驌醉了,隻是一個勁兒地壓著她,喊著那側妃平氏之名,硬要與她親熱。何宛清本就是個心高氣傲、心胸狹窄之人,聽到蕭飛驌口口聲聲地喚著平朝雲的名字,怒意與不甘瞬時點燃了她。


    “找那小賤人去!”她尖叫了一聲,踢打起自己的夫君來。可饒是如此,卻並無用處。她隻能含著恨意,任憑久未碰過自己的夫君,將自己當做了另一人來恩寵。


    ***


    過了幾日,太延下了一陣小雨,將城街洗得清爽幹淨。雨後初霽之時,元依依便騎著馬、身著男裝地上了門,叩開了競陵王府的門。


    仆從引她到院裏坐著,令她稍候一會兒。


    元依依穿著一身寶藍騎裝,挽了個高鞭兒,紅唇妙目,顯得極是美豔英氣。


    她在院裏坐了一會兒,便見著一旁的綠葉堆裏生了一朵顏色豔麗熱切的花,如她這人似的。她心生喜愛,便將其摘下,別在了鬢上。她對著塘水一朝,更覺得這花襯自己容色,別有一番風情。


    “元姑娘,久等了。”


    蕭駿馳的聲音傳來時,元依依還在理著鬢邊那朵花。她扭頭見到蕭駿馳,便燦然一笑,問道:“王爺,依依配這朵花,如何?”


    蕭駿馳立在簷下,手裏撚著串念珠,英挺的臉上沒甚麽表情。他安靜地撥了會兒念珠,說:“元姑娘,你這一摘,便把競陵王妃精心伺弄的花給折騰沒了。”


    此言一出,元依依微楞。隨即,她扶著自己鬢邊那花兒,極是尷尬地說:“依依不知這花是王妃心頭好,還以為隻是尋常一朵……真是罪過了。”


    “光說一句‘罪過’有什麽用?”蕭駿馳收了念珠,淡淡道,“這花難養的很,株種便要百兩銀,伺弄它的匠人也是專門從小宛那邊找來的,月銀也高。若是元姑娘真覺得罪過,不妨把錢都付了?”


    元依依又愣住了。


    ——堂堂競陵王,竟然和她計較這一株花的錢?


    ——沒錯,堂堂競陵王,就是要和她計較這一株花的錢。


    識時務者為豪傑,元依依很快認清形勢,明朗一笑,道:“是依依粗莽,太不知禮數了。今日出門,沒那麽多銀錢,改日必定全數奉上,還望王爺代依依向王妃道聲歉。”


    這話說的幹脆利落,又極是誠懇,好聽得緊。


    “坐吧。”蕭駿馳指了指院中石凳,道,“元姑娘既然有求於本王,便說說你求的都是何物吧。”


    ***


    這元依依來了競陵王府一趟,日後跑的便勤快了些。隔三差五,便捎帶些禮物上競陵王府拜見。美其名曰“重振祆教善綱”,卻總隻單獨見蕭駿馳,也不知道是在商量些什麽。


    次數多了,競陵王府裏便隱隱有了風聲,說這元姑娘怕是有心要做個側妃。這樣的流言,自然也落到了薑靈洲的耳旁。


    “那元姑娘怕是在打什麽歪主意,”蘭姑姑勸道,“王妃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做什麽打算?”薑靈洲不以為意,摘了耳上一對墜子,“誰若能把那喝醉了酒就連兒子都不認得的王爺從我身旁摘走,重重有賞。那元姑娘不是弄壞了我一株花兒麽?若是她真的做了個側妃,我就免了她的銀錢。”


    蘭姑姑看她如此不把元依依放在心上,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一會兒,她又想,這兩夫妻已不是什麽初初成婚還會鬧別扭的少年伴侶了,也輪不到她說些什麽。


    罷了罷了,還能信不過王爺麽?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


    隔了小半月,太延又下了一場雨。那是出了春日、即要入夏的雨,淅淅瀝瀝的,帶著清爽濕潤,夜色都被浸洗得清澈無端、星河愈明。


    這夜,元依依又來了。


    她仍是作了精心打扮,挑了一身妃紅直綴騎裝,額佩一串細碎明珠;微施脂粉、淡描菱唇,整個人便極是璨璨奪目,如那草原上初升的烈烈朝陽似的。


    她在園子裏等了蕭駿馳許久,待蕭駿馳來了,便笑道:“王爺,依依今日備下了一樁小禮,還望王爺笑納。”


    “噢?”蕭駿馳不動聲色,“你次次來都備了禮物,今日這禮有何特殊之處麽?”


    “自是特殊的,還望王爺莫要笑依依。”她說著,麵頰間有了一縷羞紅之色。


    “好。”蕭駿馳點點頭 ,道,“元姑娘,本王今日也為你備了一份小禮,還望元姑娘莫要驚詫,也莫要笑我,更莫要驚喜難當。”


    元依依側過頭去,麵上羞色愈甚,“……好,依依定會受著。”


    “元姑娘,請。”蕭駿馳道。


    “依依……”元依依垂下頭,安靜了好一陣子,才重抬起頭來望著蕭駿馳,明亮雙眸中滿是熱切仰慕之情。


    “與王爺相處的這些時日,依依隻覺得與王爺相逢雖晚,卻猶如已是十年故交。我們草原上的人向來不遮遮掩掩,喜歡的是愛恨分明。依依心悅王爺,想以己為禮,還望王爺……笑納。”元依依道。


    她說這話時,麵頰上雖有羞紅,模樣卻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儼然便是那些熱切又不拘小節的草原姑娘,與漢人女子截然不同。


    元依依之所以如此做,自然是費了心思琢磨過的。


    那格胡娜頻頻出入王府,又得了蕭駿馳青眼,總不至於是騎術了得,才讓蕭駿馳忘記了格胡娜乃是格爾金的妹妹,本應當是敵人,還將她視作友人。思來想去,元依依也隻得這一個解釋:蕭駿馳怕是對那格胡娜別有所求。


    若是能借著格胡娜的東風,令她嫁入競陵王府,再將蕭駿馳握在手上,豈不是直接替毫州王除去一害?


    “原來如此。”蕭駿馳微蹙了眉,道,“元姑娘不妨先看一看,本王備下的禮是何物吧?”


    元依依唇角一揚,輕輕點了點頭,“依依自是願意的。”


    聽她說罷,蕭駿馳就拍了拍手。立時間,一張大網便從元依依腳下的草葉中提了起來,將元依依籠了個嚴實。那大網收得迅速,很快在末梢結成了一股繩,那繩結綁在元依依的小腿處,竟將她整個人倒吊著提了起來。


    粗麻繩極是柔韌,提著元依依在空中來回反複搖晃著,像是做秋千似的。錢囊、珠串,劈裏啪啦落了一地,元依依頭發披散、衣衫零落,短促地尖叫了一聲。


    “王、王爺!”她顧不得自己形象狼狽,在大網裏掙紮了下,道,“您這是做什麽?”


    “這便是本王備下的小禮。”蕭駿馳收起了念珠,笑意淡然,“如何?驚喜否?意外否?……看來,元姑娘是真的驚喜難當啊。”


    “王爺,您到底是什麽意思?!”元依依拽著那張網,忍著血逆流上頭的腫脹不適,嚷道,“明明前兩日,您還對依依溫柔以待。依依是真的與王爺一見如故,此話絕非戲言……”


    “本王對元姑娘溫柔以待,是因為元姑娘乃是祆教女使。”蕭駿馳淡定自若地在石凳上坐下了,“本以為元姑娘能說出些有用來的,誰料元姑娘隻想著嫁人。既如此,本王便也不奉陪了。元姑娘乃是費木呼親自選出的女使,元姑娘留在這兒,那費木呼安能穩妥地待在毫州王府?”


    元依依在空中晃悠著,麵色因為血液衝上頭頂而顯出一派紅色來。她揪著那張網,不甘心道:“原來王爺自始至終都未曾相信過依依麽?王爺仍覺得依依與主祭是一路人?”


    元依依還在嚷著,蕭駿馳卻不大理她了,因為宋枕霞來了。主從二人有其他事兒要商量,攤了文書便說起話來,完全忘了身後還有個蠶蛹在樹上晃來晃去。


    “王爺!王爺!”元依依卻猶自喊道,“莫非是依依還不足像娜塔熱琴,所以王爺才不心動?”


    “嗯?”蕭駿馳抬頭,聲音裏滿是疑惑,“元姑娘,你是不是想錯了什麽?”


    “是依依想錯了麽?”元依依不甘心地追問,“王爺對那娜塔熱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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