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飛驌的目光,久久停住在蕭駿馳的麵頰上。許久後,他才極不情緣地將目光下移。細看之下,果真如此。那缺角極是細小,若非日日夜夜摸著玉璽,是決計看不出來的。


    “這……”蕭飛驌汗如雨下,心髒咚咚狂跳。


    誰也未曾想到,眼前形式會陡然逆轉。


    丟了皇位是小事,可若是偽造聖旨之事叫天下人知道了,那便是罪不可恕,蕭駿馳也有了名頭來討伐他這罪人。


    已到了這一步,絕不可再輸!


    蕭飛驌的眸光,落向了酒宴上的一位老者。那老者白須鶴發,麵色剛毅,正是毫州王妃何宛清之父,佐政大臣之一的何大人。


    瞥到蕭飛驌的目光,何大人露出了震愕之色。


    “王、王爺……”何大人撚著胡須,顫著老嗓子喚了一聲,可蕭飛驌的目光卻死死地盯著他。何大人跟著蕭飛驌已久,自是明白蕭飛驌的意思——王爺這是要舍棄他了。


    何大人麵色灰敗,隨即便一撩衣帶,跪落在地,瘦弱衰老的身軀佝僂匍匐在地,嗓音沉痛道:“競陵王息怒……此事,與毫州王無關,俱是罪臣擅作主張,偽造玉璽……”


    蕭飛驌露出驚愕麵色,道:“何大人?!您怎可如此魯莽行事?!就算武川體弱、不理朝綱,你是為了這魏國社稷,也不當做出此事!這叫我如何麵對大哥在天之靈?!”


    何大人跪伏在地,老淚橫流,道:“王爺,罪臣自知罪該萬歲。隻是毫州王實屬無關,還望競陵王莫要旁責王爺……”


    這一出唱念俱佳,竟比先前五雲班的戲還要好看些。


    蕭飛驌若有所思地點了頭,道:“何大人,你竟敢假傳聖旨。你可知這是潑天大罪?若是要掄起罪來,抄了九族也不為過。”


    何大人涕淚縱橫,長跪不起,卻咬死了牙,又說:“罪臣願領此罰!隻是毫州王與此事無關!”


    蕭飛驌收斂了驚愕麵色,露出沉痛容色來。他望向蕭飛驌,道:“三弟,我也未料到何大人竟敢假傳聖旨。不過,武川確實不像話了些,何大人心係天下,有此憂慮,也是自然的……”


    他這話說了一半,一道尖銳的女聲卻陡然傳來。


    “蕭飛驌!”


    蕭飛驌微愕,隻覺得耳中一震。他側過頭去,卻看到王妃何宛清的身影出現在了人群之中。她身子還未好透,麵色染著蒼白,看上去便憔悴不堪。隻是此時,她那憔薄的臉上還覆著一層扭曲的怨怒之意。


    “你這是要棄了我何家?”何宛清直直盯視著蕭飛驌,目光不屈不撓。


    “王妃何意?”蕭飛驌蹙眉,話語中有了不耐煩,“天子有過,尚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何榮隻是臣子,犯的還是這等大罪。縱使何榮是你爹,本王也絕無網開一麵的道理。來人,將王妃帶回去!”


    他一聲令下,便有幾個婆子來拖拽何宛清的手臂。何宛清掙紮起來,滿是刻薄的臉正對著蕭飛驌,口中道:“蕭飛驌,你偏寵平氏那賤人,空蹉跎我十年年華,又害我落了孩子便罷了;如今,你竟連何家都要棄了?!你可知你這一路,我何氏一脈為你做了多少?!”


    她的質問,令蕭飛驌不由側過了頭。


    他當然知道,他能攀到如今地位,何氏一族功不可沒。可是如今乃非常時刻,若不舍卒保帥,則一損俱損,多年苦心皆毀於一旦。孰高孰低,為何這何宛清就是不明白呢?!


    “是何榮假傳聖旨在先!”蕭飛驌狠下心來,道,“王妃,你回房去吧。”


    這句話,便如壓垮了何宛清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尖叫起來,竟然將絕望的目光投向了蕭駿馳,道:“競陵王,你不是要那柄秘鑰嗎?我拿到了,你拿去便是!”


    此言一出,四下皆靜。


    蕭飛驌極是震驚,斷續道:“鑰……什麽秘鑰?”


    “我哪知道是什麽鑰匙?”何宛清神情裏滿是諷意,“我隻知道競陵王想要那柄秘鑰,我便去取來給他。蕭飛驌,你要我何家先死,你再登上帝位,好休了我,再立平氏,門都沒有!”


    她這話說得咬牙切齒,像是惡鬼修羅一般,縱是男人看了也不由心驚。蕭飛驌尤是如此,他後退一步,隻覺得自己似乎從未認識過這個結發之妻。


    ——當年初初娶她時,蕭飛驌也是愛重過她的。隻是這份憐愛,卻並未讓何宛清滿足。她妒忌每一個接近蕭飛驌的女人,掌控欲一日盛過一日。漸漸的,蕭飛驌便與她漸行漸遠。終有一日,他遇見了那篪聲悠悠、可平人心的柔弱女子,至此淪陷,再不可拔。


    “嫂子拿到了鑰匙麽?”薑靈洲笑著上了前,渾然不懼那些健壯的婆子,道,“既如此,交給弟妹我便是。嫂子信不過毫州王,莫非還信不過我麽?”


    其實何宛清誰都不信,她隻信自己。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她和蕭飛驌撕破了臉麵,已再無回環餘地。她咬了咬唇,便掙脫了婆子的手,從袖中摸出一枚發簪來,遞了過去。


    見那枚發簪落在了薑靈洲的手中,何宛清便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蕭飛驌這一輩子都休想登上帝位。


    他休想。


    他休想!!


    “弟妹,你這是做什麽?”蕭飛驌緩緩平複了呼吸,僵著笑容,道,“不過是一枚發簪,又能做些什麽?”


    薑靈洲將那絞絲蕉葉銀簪子翻了個身,輕鬆一擰,便將其拆做兩半。一柄小巧黃銅鑰匙,便從中落了下來。


    “毫州王難道不知麽?”薑靈洲招了招手,白露便捧出了應君玉所做的機匣。她慢悠悠地撫了一下那匣子,神情淡淡,道,“這匣中藏著什麽,毫州王應該最是清楚不過了吧?”


    ——毫州王,應是最為清楚不過了吧?


    蕭飛驌的眼光落在那古舊機匣上,麵色變得極為古怪。一瞬間,前塵往事迎麵轟隆撲來,似要將他湮沒了——


    大哥蕭圖驥總說他心思用偏,獨獨重用幺弟蕭駿馳;次次遠征,蕭駿馳皆隨在軍中,而他隻得做個富貴閑王;費木呼遠入魏國,地位尊崇,攜了祆教女使前來,問他可願一展宏圖;齊國舊朝部將蠢蠢欲動,將這應君玉送來做了助力……


    刹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蕭駿馳攝政之日。


    少年蕭駿馳下跪接旨,目光昭昭,如盛焰火。滿朝文武俱是向他下跪行禮,口稱“攝政王”。獨獨蕭飛驌站在蒼天之下,手幾乎要刺出血來。


    那時,他便已嚐到了一次敗落滋味。


    如今,他不願再嚐第二次!


    蕭飛驌的目光死死鎖著那匣子。終於,他目泛血絲,暴怒道:“那又如何?!三弟,我知你手下有玄甲軍萬千。可是隻要你出不了這毫州王府,便有千軍萬馬也無絲毫用處!來人!擒拿競陵王!”


    一聲喝下,毫州王府內竟湧出一波黑衣人來。看身形與樣貌,各個俱是胡人,顯然不是這京畿的兵衛,而是祆教的教眾。


    原本在王府中的權貴們,立刻抱頭鼠竄、四處奔逃。華美宴席,頃刻間支離破碎;酒盞傾覆、滿地狼藉,簪釵萎落如沉泥,並無人有心撿拾。火把光起,映出奔逃人影;此起彼伏的驚叫慌張之聲,不絕於耳。


    轉瞬間,蕭駿馳與薑靈洲便被祆教部眾團團圍住。


    “二哥,”蕭駿馳不忙不亂。他的麵頰映著火把之光,顯出幾分莫測來,“你這是已不顧及聲名,要對競陵下手了麽?”


    “是又如何?”蕭飛驌冷笑一聲,“既已到了如今情勢,便沒甚麽好藏得。你我兄弟二人,本就勢同水火。有此一搏,實屬正常。”


    “原來如此。”薑靈洲掂了掂手中寶匣,道,“毫州王竟自棄陣地,真叫人想不到。我原本隻是叫人打了一柄鑰匙來嚇一嚇毫州王,未料到……毫州王竟真的上鉤了。”


    蕭飛驌蹙眉,道:“你說什麽?”


    “我在說,”薑靈洲微微一笑,“我手中這柄鑰匙,是假的。毫州王府嚴防死守,衛兵重重,憑借區區一個毫州王妃,又如何拿到那鑰匙呢?於是我便令人造了一柄假的,讓嫂子來嚇一嚇二哥。沒想到二哥絲毫經不起嚇,竟然……自己便亂了陣腳呐。”


    第86章 為質者


    那柄鑰匙竟是假的!


    毫州王心底大震, 不由又羞又悔。他方才被何宛清言語衝昏頭腦,憂慮過甚,一時衝動之下,竟自亂陣腳,主動露了短處。如今, 已讓蕭駿馳捉著了把柄。


    事已至此, 再無可返。


    “三弟,我看你今日如何走出毫州王府!”蕭飛驌冷笑一聲, 手臂一揮, 便有更多祆教教眾從王府各處湧了上來, 隻待蕭飛驌一聲令下, 便要捉拿競陵王夫婦。


    “二哥真以為,競陵會什麽準備都不做, 便來赴你的鴻門宴?”蕭駿馳眸光掃過各處。他模樣從容, 讓蕭飛驌心底又是一亂。


    莫非, 蕭駿馳真備下了一手不成?


    不, 按照他二人慣用的伎倆來看,這必然又是虛晃一招,無中生有。


    “三弟,這騙人的把戲,用一次之後便不靈驗了。”蕭飛驌負手,身上皇袍為夜風所拂,下擺鼓起,“你想要再誆騙我一次, 怕是不成。”


    “我與你瞎說這些做什麽?”蕭駿馳似是拿他這二哥沒法子,便道,“二哥,你遣人看看毫州王府外頭,如何?”


    蕭飛驌心底微驚。


    蕭駿馳赴宴之前,玄甲軍與京畿兵衛皆在營中。不過半個時辰,軍士又如何趕赴此處?莫非那玄甲軍真的如斯神速?


    他正恍惚間,便聽得王府門外傳來一陣喧鬧,緊閉的大門似要被什麽重物撞開。再看牆頭間,火把之光熊熊照人,長兵槍矛閃動折輝,竟然是真有人將這毫州王府團團圍了起來。


    “好一個競陵王,”蕭飛驌心底一沉,眸光愈暗,“從你來赴宴之初,便想好了要謀逆!三弟,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在此處動手,便是捉拿了我,在武川那兒也要落下個謀逆之名。”


    “武川本就不大信我,他愛說便說去吧。”蕭駿馳道,竟是一點都不在意得罪了蕭武川,“隻是二哥你也要考慮得仔細了。就算綁了我,你也衝不出這萬千玄甲軍去,倒不如在此地束手就擒。看在兄弟情分上,興許還能留你一條命。”


    蕭飛驌暗暗咬牙,心底憤恨不已。


    束手就擒?!


    說的簡答,他已走到了此步,又怎能束手就擒!


    就在他思量的這會兒時間裏,毫州王府的大門已被撞開,無數玄甲軍士湧了進來。那漆黑墨甲迎著火光,泛起森羅之色,叫人膽寒不已。


    蕭飛驌汗如雨下,眼珠一轉,便落到了薑靈洲的身上。


    蕭駿馳不是極寵愛這河陽公主麽?這齊國公主興許還能為他所用。


    蕭飛驌身旁的祆教部眾得他意思,立刻詳裝劈砍向蕭駿馳。刀光劍影一瞬間,趁著蕭飛驌側身躲開的刹那,薑靈洲便被扯至了蕭飛驌麵前。


    “三弟,綁了你興許沒甚麽用處。不過,綁這河陽公主,一定是有些好處的。”蕭飛驌側頭一望,笑道,“為兄我也知道,三弟為人向來無情無義。自得了大哥那句‘時不我待’,便成了個不擇手段之人。想來,就算是這河陽公主今夜在此地香消玉殞,對三弟而言也算不得什麽。”


    “王妃!”


    “竟敢劫持競陵王妃!”


    擠滿了王府的玄甲軍士皆微驚,繼而齊齊將槍矛指向蕭飛驌。倏然銀光,齊齊閃動,如泛一片凜凜月輝。


    此變一出,玄甲軍便已按捺不住。刹那間,幾聲鈍鈍悶響相繼響起,圍繞著蕭駿馳的祆教部眾竟被劈砍在地,熱燙粘稠鮮血飛濺於花葉之上。盔甲摩擦之聲不絕於耳,玄甲軍終於將蕭駿馳護了起來。


    蕭飛驌見此場景,不但不驚,反而露出了笑意。他伸手托住薑靈洲麵頰,輕輕抬起,道:“果真是國色天香,難怪三弟寵愛如斯。”


    薑靈洲被反剪了雙手,推搡在蕭飛驌麵前。她並未露出驚色,隻是直直望著蕭飛驌。她的那雙眼,便如什麽深海寶珠、難得琥珀似的,流轉著剔透的光,叫人仿佛要陷進去。便是蕭飛驌,也不得不在心底讚一聲“美人”。


    若非他心儀平朝雲,恐怕也要叫這齊國公主的美色迷了去。


    “弟妹,是二哥對不住了。”蕭飛驌有了人質在手,竟也平複了慌亂,仿佛重掌勝券。他展露出清風朗月一般的笑意,對薑靈洲道,“你嫁來太延也不久,必然是不知道我這二弟是一個怎樣人物。若是一會兒他向著弟妹動了手,可莫要怨我蕭家男兒無情。”


    說罷,他就將薑靈洲勒至了身前。鏘的一聲,左手拔出腰間佩劍來,閃著銳利鋒芒的寶劍便橫在了薑靈洲細嫩的脖頸間。


    “弟妹,怕否?”蕭飛驌笑問。


    他本想著,這薑靈洲一介婦人,麵對此景,定會慌亂失策。熟料到,他麵前卻傳來一道不亂嗓音:“二哥過慮了,這等小場麵,弟妹我還是不放在眼中的。”


    蕭飛驌的笑意凝在了臉上。


    ——這等小場麵?!


    他動了動手指,重攥緊了劍柄,險些叫那鋒銳劍鋒切入女子嬌柔的肌膚中去。隻是那寒光四溢的劍,卻被薑靈洲視作無物。


    她不緊不慢,道:“我過陳王穀時,便已遇過伏擊;後在西宮之內,又遭了暗算。房月溪善妒,欲拿我性命。後入召城,幾度逢險。這些事兒,哪一件不比現在更值得驚懼?”


    蕭飛驌咬牙切齒,卻無話可說。


    一時間,他心底竟也有些佩服這膽色過人的小女子了。都說齊國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一心圍著夫婿打轉。可是這河陽公主卻不似齊女,叫人驚歎。


    若是他的王妃並非何宛清之輩,也是河陽公主這般膽識、才色皆過人,又有一國為背的公主,又豈會落至如今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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