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知道自己是個笨手笨腳的女孩,最顯著的證據就是我打不到蒼蠅。看那家夥蹲在牆上,傲慢地搓著手掌,翅膀悠閑地打著拍子,我咬牙切齒地用蒼蠅拍籠罩它,屏氣,心跳欲炸。長時間瞄準後猛然撲下,蒼蠅卻輕盈地飛走了,留下惆悵的我欲哭無淚,悔恨自己竟被一隻蒼蠅打敗。


    甚至我第一次有意識地說謊,也同蒼蠅有關。每年夏天,少先隊都要開展打蒼蠅比賽,自報數字。麵對同學們幾十上百的戰果,我卻隻能報出寥寥幾個,慚愧無比。想打殺更多蒼蠅的心願火燒火燎,但我遇到的蒼蠅都狡猾無比,無論我瞄準多長時間,它必能搶在我落拍之前起飛逃竄,且定可逃脫。絕望之中,我確信自己先天性手腳搭配失靈,不然為什麽人人都能輕易做到之事在我卻如此艱難?為了麵子好看,我開始虛構消滅蒼蠅的數字,幸虧我學習不錯,又是大隊長,信譽還湊合,以至沒人懷疑。可說了假話,終是恐懼,為了心理安穩些,下次看到蒼蠅,我就閉著眼睛把蠅拍砸下,然後並不看打到沒有,便揚長而去。這樣報數時,壓力輕些。


    後來當兵,射擊訓練時手抖得像得了老年震顫症,三點無論如何瞄不成一線。老兵寬慰說,這對新兵很正常,練練就好,沒什麽稀奇。但我羞慚不已,四處檢討自己笨,一心想提前製造輿論,為實彈射擊吃鴨蛋埋下伏筆,讓大夥先有個思想準備,覺得本人打不中靶子理所當然。雖然後來我的射擊成績是“優”,開展爭特等神槍手運動時,還是知趣地逃之夭夭。我固執地認為,那次好成績純屬偶然,先天缺陷無藥可治。


    實習軍醫時,外科主任說,我看你反應快、素質好,培養你成為外科一把刀如何?那時學員之間流傳著:金外科,銀內科,破銅爛鐵婦兒科……女生能被外科權威挑中,是天大的福氣。但我毫不遲疑地拒絕了,胡亂找了一個理由,說我暈血,不喜歡外科。其實內心真正的恐懼是——外科講究心靈手巧,我是一個連蒼蠅都打不了的人,怎麽能成為出色的女外科醫生呢?還是知難而退吧。


    多少年來,凡是需要手眼配合的關頭,我都自覺地退避三舍。哪怕是學氣功和防身武術,心中熱望,迫切報名,最後關頭均以退出告吹。解嘲道,我很笨,肯定學不好,甭浪費老師的時間吧。我盡量地躲避需要身體運動的技術,怕自己像打不到蒼蠅一樣在眾人麵前丟醜。因為這種遮掩退避,在漫長的歲月裏,我的手腳果真變得越來越笨了。


    人到中年,突然在一篇科普文章中看到,通過超高速攝影,然後慢速回放,可以觀察到蒼蠅起飛的那一瞬是猛然間向後飛翔。如果你想準確地命中蒼蠅,就要瞄準它的後方……


    沒人知道,這行簡單的字跡給我帶來了多麽大的震撼和心靈救贖。那一刻,我幾乎熱淚盈眶。


    我明白了,打飛蒼蠅,不在於動作笨拙,而是大腦無知。因為求勝心切,所以長時間地瞄準,驚動了蒼蠅,失去了就地殲敵的良機。緊接著,在運動戰中殺滅對方的意圖又因錯誤判斷蒼蠅是向前飛行而導致屢戰屢敗。


    一個簡明的道理,搞懂它,用去數十年。那隻想象中的巨蠅,橫亙在我人生旅途上,不止一次強烈地幹擾了我的重大決策。我從未對人談起過這隻蒼蠅,但我知道,它陰險地活躍在我的自我判斷中,讓我自卑,催我退縮,它使我自動放棄許多學習各種事物的成長機會,又成了我姑息自己推諉責任、倚靠他人、不肯努力的擋箭牌和遮羞布。


    我剖析自己,思考良久。人們容易誇大自己的成績和優點,沾沾自喜。這雖然不明智,起碼尚好理解。但我們有時誇大自己的失誤和缺陷,甚至以此為盾,振振有詞,究竟是為什麽?


    我們習慣一事當前,先為自己布下巧妙逃遁的理由。我們善於發揮悲哀的想象力,製造可資逃避的借口。我們不斷把一些後天的弱點歸結為遺傳的天性,以洗脫自身應負的責任。我們沒有勇氣針對瑕疵自我解剖,便推諉於種種客觀和大自然的不可抗拒之力。


    這一切的核心是怯懦。自身的敵人,也需有正視和砍刈的英雄氣概。


    從那以後,我擊打蒼蠅幾乎是百發百中了。但由於多年退避的慣性,我於需要用手操作的場合,還是十分笨拙。我知道,那隻嗡嗡作響的巨蠅並不甘心退出它寄居了數十年的巢穴。由於我以往的姑息養奸,它已尾大不掉。舉起思想中的蠅拍,瞄準它,扣緊它的後方,無論它起飛還是降落,都力爭消滅它,是我畢生的一件活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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