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的時候認識了一對夫妻,職業是製作防割手套。我問,這手套堅硬到何種程度呢?他們笑而不答,說,回到北京後,你到我們那裏參觀一下就知道了。


    第一眼晤見防割手套,平凡到令人垂頭喪氣,和普通車工、鉗工戴的白線手套沒有任何區別,如果一定要找到不同,就是價錢要貴出很多。也許看出了我的不屑,男主人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握在手中說,你戴上手套,然後,來奪我的刀。細端詳,那刀尺把長,尖端像西班牙人的鞋子彎彎翹起,開了刃,血槽深深。我膽戰心驚道,這刀可以殺死一隻恐龍了,不敢。他又說,那麽我戴上手套,請你來割我吧。我說,那幹脆就滑到了犯罪邊緣,本人奉公守法,恕我也不能從命。他無奈,隻有親戴手套,自己來割自己了。


    戴上防割手套的左手有些臃腫,右手執刀殺氣騰騰。晶光閃爍的長刃劈下的那一瞬,我駭得緊閉了眼睛。等到哆哆嗦嗦打開眼簾,以為看到的是皮開肉綻、血花翻飛,不想雪白的左手套上隻有一道淡淡的痕跡。主人優雅地舒了幾下掌,如同少婦的額頭被抹上了速效去皺霜,痕跡很快就平複了。


    大覺神奇,不由得一試。戴上手套,用刀鋒在指掌上反複切割,先輕後狠。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你能感覺到薄刃的鋒芒和殺伐的重量,然而它如溪水掠過,毫發無傷。主人告訴我,看似普通的棉紗裏摻進了五百根高彈鋼絲。臨走的時候,主人送我一副防割手套,笑道,從此你可空手奪刃了。


    感歎防割手套的神奇,不由得想到,倘加上十倍百倍之量,用千萬根鋼絲織就一件背心,披掛在身便心硬如鐵了,再沒有什麽情感的劍戟能刺出血洞,再沒有什麽理智的矛斧能劈裂成溝壑。享有一顆風雨無摧、刀槍不入的心,豈不萬般愜意!


    有一段時間,我出門時書包裏常帶著防割手套,期望著碰上一個行凶的歹徒,衝上去見義勇為又能保全須全尾。然世事雖紛雜,運氣卻太平,夢想竟無法成真。堅固的防割手套漸漸蒙塵,如同驍勇的大將空白了少年頭。終有一天,我在鄉下幹活的時候,想到委它以新任。花圃中月季正香豔,這是最渴望修剪的花卉。此花盛開之後如不從瓣下第三分叉處刈除,就會花漸小,香漸遠,魅力大失。隻是那些月季的銳刺盡忠職守,如同美女的貼身保鏢虎視眈眈。我手笨,每一回都被紮得十指痛癢。


    連刀劍都能阻擋,還怕小小的荊棘嗎?我戴上防割手套,所向披靡地抓起了月季花莖。頓時,雙手像被蜂群包圍,數不清的小刺同時紮入肌膚。慌亂摘下手套查看,七八處鮮血淋漓,實為我充任業餘園丁以來受傷最慘痛的一次。


    原來,這特製手套能夠防止長刀短劍的切割,卻並不能阻止細小毛刺的揳入。鋼絲絞結的縫隙是小針出入自由的高速路。


    那天,我貼著大約十張創可貼完成了剪枝工作,一邊揮舞園藝剪一邊想,悲哀啊,看來十萬根鋼絲也無法保證我們的心境不受損毀。更不消說,人是不能每時每刻都裹在鋼絲裏麵的,那樣我們將喪失對人間百態的靈敏觸碰和對風花雪月賞心悅目的歎息。


    你想葆有你對世界的好奇和快樂嗎?你必須除去心的偽裝,敞開你的心扉。心必將一生裸露著,狂風為她梳洗,暴雨為她沐浴。心沒有蓑衣,也沒有鬥笠。心會受傷,心也會流血,這就是心的功能啊。


    把心藏在鋼鐵中,且不說鋼鐵也是有縫隙的,就算心境防割,心再也不能活潑地遊弋,那才是心最大的哀傷呢。關於這種悲慘的境況,古語中有一個恰如其分的詞,叫作“心死”。


    一個心理健康的人,心可以流血,自己就能撕下衣襟止血;心可以撕裂,自己能夠飛針走線地縫合。他可以有累累的創傷,更會有創傷愈合之後如勳章般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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