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的樹較鄉村中的樹,須更經得起吵鬧。鄉村是安靜的,有黎明前的黑暗和黃昏的炊煙,城裏的樹卻是要被五花八門的噪聲轟得聾掉。如果把城市的樹葉和鄉村的樹葉堆到一起,拿一把音叉來測它們對聲音的反應,鄉村的樹葉一定是靈敏和易感的,像嬰兒一樣好奇。城市的樹葉卻像飽經滄桑的老漢,有點兒大智若愚地呆傻在那裏。


    城市的樹比曠野中的樹,要肮髒許多。它們的臉上蒙著汽油、柴油、花生油和地溝油的複合膏脂,還有女人飄蕩的香粉和犬的糞便幹燥之後的微粒。曠野當中的樹啊,即使屹立在沙塵暴中,披滿了黃土的鬥篷上點綴著不規則的石英屑,寒磣粗糙,卻有著渾然一體的本色和單純。


    城市中的樹比起峽穀中的樹,要謹小慎微得多。不可以放肆地飛舞楊花柳絮,那會讓很多嬌弱的城裏人過敏,也汙染了春光明媚的鏡頭裏的嫣然一笑。城裏人隻會喜歡鰥夫和寡居的樹,那些太一致、太規整的樹林,讓人感覺不到樹的天性,仿佛列隊的錫兵。隻有峽穀中的樹,才是精神抖擻、風流倜儻的,毫不害羞地讓鳥做媒人,讓風做媒人,讓過往的一切動物做媒人,一日一夜間,把幾千萬的子嗣灑向天穹,任它們天各一方。


    城市中的樹比山峰上的樹,要多經幾番掙紮磨難,還有突如其來的災變。下雪之後,勤快的人們會把融雪劑堆積在樹幹深處。化學的物質和雪花摻雜在一起,清涼如水貌似溫柔,其實是偽裝過的鹹鹽的遠親,無聲無息地滲透下去,春夏之交才顯出謀殺的威風,盛年的樹會被醃得一蹶不振。個別體質孱弱的樹,花容憔悴之後便被索了命去。


    城市中的樹比之平原中的樹,多和棍棒金屬之類打交道。平原的樹,也是要見刀兵的,那隻限被請去做梁做檁的時候,雖死猶榮。城市中的樹,卻是要年年歲歲屢遭劫難。手腳被剁掉,冠發被一指剃去,腰肢被捆綁,百骸上勒滿了一種叫作“瀑布燈”的電線。到了夜晚的時候,原本樸素的樹就變成了聖誕樹一樣的童話世界,有了虛無縹緲的仙氣。


    當然了,說了這許多城市樹的委屈,它們也有得天獨厚的享受。當鄉下的樹把根係拚命地往地下紮,在大旱之年汲取水分的時候,城市裏的樹卻能喝到灑水車噴下的甘霖。可惜當暴風雨突襲時,最先倒伏的正是那些城裏的大樹,它們頭重腳輕,軟了根基。


    城市的樹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常常被許多人撫摸。隻是至今我也鬧不明白,倘若站在一棵樹的立場上,被人撫摸是好事還是壞事?竊以為凶多吉少。樹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喜歡自由自在、我行我素。它不是一朵雲或是一條狗,也不是戀人的手或是一遝鈔票。君不見若幹得了“五十肩”的半老不老之人,為了自己的胳膊康複,就揪住了樹的胳膊蕩秋千。他們興高采烈地運動著,聽不到樹的歎息。


    城市的樹還像城市裏的兒童一樣,常常被灌進各式各樣的打蟲藥。我始終搞不懂這究竟是樹的幸福還是樹的苦難。看到樹上的蟲子在藥水的毒殺下,如冰霰一般落下,鋪滿一地,過往的行人都要撐起遮陽傘才敢匆匆走過。為樹慶幸的同時,有沒有良心的思忖:樹若在山中沐浴,臨風搖頭擺腦,還會生出這般濃密的蟲群嗎?


    如此說來,做一棵城市裏麵的樹,是需要勇氣的。它們背井離鄉到了祖先所不熟悉的霓虹燈下,那地域和風俗的差異,怕是比一個民工所要遭受的驚駭還要大吧。它們把城市喧囂的廢氣吞進葉脈,把蕪雜的音響消弭在搖曳之中,它們用並不鮮豔的綠色裝點著我們的城市,夜深了,它們還不能安眠,因為不肯熄滅的路燈還在照耀著城市。路燈在某種程度上成了打折扣的太陽,哺育著附近的葉子。不信你看,每年深秋最後抖落殘綠的樹,必定是最靠近電線杆的那些棵。


    有的人像樹,有的人不像樹。像樹的人,有人在鄉下,有人在城市裏。城市裏的樹,骨子裏不再是樹了,變成了人的一部分,最堅忍最樸素的一叢,無語地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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