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閨中好友,從小怕蟲子。不論什麽品種的蟲子,她都怕。披著蓑衣般茸毛的洋辣子,不害羞地裸體的吊死鬼,她一視同仁地怕。甚至連雨後的蚯蚓,她也怕。放學的時候,如果恰好剛停了小雨,她就會閉了眼睛,讓我牽著她的手,慢慢地在黑鏡似的柏油路上走。我說,邁大步!她就乖乖地跨出很遠,幾乎成了體操動作上的“劈叉”,以成功地躲避正蜿蜒於馬路的軟體動物。在這一瞬間,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手指如青蛙腿般彈跳,不但冰涼,還有密集的顫抖。


    大家不止一次地想法治她這毛病,那麽大的人了,看到一條小小毛蟲,哭天搶地的,多丟人哪!早春,男生把飄落的楊花墜兒偷偷地夾在她的書頁裏。待她走進教室,我們都屏氣等著那心驚肉跳的一喊,不料什麽聲響也未曾聽到,她翻開書,眼皮一翻,身子一軟,就悄無聲息地癱到桌子底下了。


    從此再不敢鍛煉她。許多年過去,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天,她到我家中做客,我下廚,她在一旁幫忙。我摘青椒的時候,突然從蒂旁鑽出一條青蟲,胖如蠶豆,背上還長著簇簇黑刺,好一條險惡的蟲子。因為事出意外,怕那蟲蜇人,我下意識地將半個柿子椒像著了火的手榴彈一樣扔出老遠。


    待柿子椒停止了滾動,我用殺蟲劑將那蟲子殺死,才想起酷怕蟲的女友,心想剛才她一直目不轉睛地和我聊著天,這蟲子一定是入了她的眼,未曾聽到她驚呼,該不是嚇得暈厥過去了吧?回頭尋她,隻見她神態自若地看著我,淡淡地說,一條小蟲,何必如此慌張。


    我比剛才看到蟲子還愕然地說,啊,你居然不怕蟲子了?吃了什麽抗過敏藥?


    女友苦笑說,怕還是怕啊,隻是我已經能練得麵不改色,一般人絕看不出破綻。剛開始的時候,我就盯著一條蚯蚓看,因為我知道它是益蟲,感情上接受起來比較順暢。再說,蚯蚓是絕對不會咬人的,安全性較高……這樣慢慢舉一反三,現在我無論看到有毛沒毛的蟲子,都可以把驚恐壓製在喉嚨裏。


    我說,為了一條小蟲子,下這麽大的功夫,真有你的,值得嗎?


    女友很認真地說,值得啊。你知道我為什麽怕蟲子嗎?


    我撇撇嘴說,我又不是你媽,我怎麽會知道啊!


    女友拍著我的手說,你可算說到點子上了,怕蟲就是和我媽有關。我小的時候是不怕蟲子的。有一次媽媽聽得我在外麵哭,急忙跑出去一看,我的手背又紅又腫,旁邊一條大花毛蟲正在緩慢爬走。我媽知道我讓蟲蜇了,趕緊往我手上抹牙膏,那是老百姓止癢解毒的土法。以後,她隻要看到我的身旁有蟲子,就大喊大叫地嚇唬我……一來二去的,我就成了條件反射,看到蟲子,靈魂出竅。


    後來如何好的呢?我追問。


    依我的醫學知識,知道這是將一個刺激反複強化,最後,女友就成了巴甫洛夫教授的案例,每一次看到蟲子,就回到童年時代的大恐懼中。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恐懼症,有的人怕高,有的人怕某種顏色。我曾見過一位女士,怕極了飛機起飛的瞬間,不到萬不得已,她是絕不搭乘飛機的。一次實在躲不過,上了飛機,係好安全帶後,她駭得臉色刷白,飛機開始滑動,她竟號啕痛哭起來……中國古時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的就是這回事。隻不過杯弓蛇影的起因,有的人記得,有的人已遺忘在潛意識的晦暗中。在普通人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對當事人來說是痛苦煎熬,治療起來十分困難。


    女友說,後來有人要給我治,說是用“逐步脫敏”的辦法。比如,先讓我看蟲子的畫片,然後再隔著玻璃觀察蟲子,最後直接注視蟲子……


    原來你是這樣被治好的啊!我恍然大悟道。


    嘿!我根本就沒用這個法子。我可受不了,別說是看蟲子的畫片了,有一次到飯店吃飯,上了一罐精致的補品。我一揭開蓋兒,看到那漂浮的蟲草,當時就把盛湯的小罐摔到地上了……朋友撫著胸口,心有餘悸地講著。


    我狐疑地看了看自家的垃圾筒,蟲屍橫陳,難道剛才女友是別人的膽子附體,才如此泰然自若?


    我說,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你是怎樣重塑了金身。


    女友說,別著急啊,聽我慢慢說。有一天,我抱著女兒上公園,那時她剛剛會講話。我們在林蔭路上走著,突然她說,媽媽……頭上……有……她說著,把一縷東西從我的發上摘下,托在手裏,邀功般地給我看。


    我定睛一看,魂飛天外,一條五彩斑斕的蟲子,在女兒的小手內,顯得猙獰萬分。


    我第一個反應是像以往一樣昏倒,但是我倒不下去,因為我抱著我的孩子。如果我倒了,就會摔壞她,我不但不曾昏過去,而且神誌是從沒有過的清醒。


    第二個反應是想撕肝裂膽地大叫一聲。因為你膽子大,對於驚叫在恐懼時的益處可能體會不深。其實能叫出來極好,可以釋放高度的緊張。但我立即想到,萬萬叫不得。我一喊,就會嚇壞了我的孩子。於是我硬是把湧到舌尖的驚叫咽了下去,我猜那時我的脖子一定像吃了雞蛋的蛇一樣,鼓起了一個大包。


    現在,一條蟲子近在咫尺。我的女兒用手指撫摸著它,好像那是一塊冷冷的斑斕寶石。我的腦海迅速地攪動著。如果我害怕,把蟲子丟在地上,女兒一定從此種下蟲子可怕的印象。在她的眼中,媽媽是無所不能、無所畏懼的,如果有什麽東西把媽媽嚇成了這個樣子,那這東西一定是極其可怕的。


    我讀過一些有關的書籍,知道當年我的媽媽正是用這個辦法讓我一生對蟲子這種幼小的物體駭之入骨。雖然當我長大之後,從理論上知道小小的蟲子隻要沒有毒素,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我的身體不服從我的意誌。我的媽媽一方麵保護了我,一方麵用一種不恰當的方式把一種新的恐懼注入我的心裏。如果我大叫大喊,那麽這根恐懼的鏈條就會遺傳下去。不行,我要用我的愛將這鏈條砸斷。


    我顫巍巍地伸出手,長大之後第一次把一條活的蟲子捏在手心,翻過來掉過去地觀賞著那蟲子,還假裝很開心地咧著嘴,因為——女兒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呢!蟲子的體溫,比我的手指要高得多,它的皮膚有鱗片,鱗片中有濕潤的滑液一絲絲滲出,頭頂的茸毛在向不同的方向擺動著,比針尖還小的眼珠機警、怯懦……


    女友說著,我在一旁聽得毛骨悚然。隻有一個對蟲子高度敏感的人,才會有如此令人震驚的描述。


    女友繼續說,那一刻,真比百年還難熬。女兒清澈無瑕的目光籠罩著我,在她麵前,我是一個神。我不能有絲毫的退縮,我不能把我病態的恐懼傳給她……不知過了多久,我把蟲子輕輕地放在了地上。我對女兒說,這是蟲子。蟲子沒什麽可怕的。有的蟲子有毒,你別用手去摸。不過,大多數蟲子是可以摸的……這條蟲子,就在地上慢慢地爬遠了。女兒還對它揚揚小手,說:“拜……”我抱起女兒,半天都沒有走動一步。衣服早已被黏黏的汗浸濕了。


    女友說完,好久好久,廚房裏寂靜無聲。


    我說,原來你的藥,是你的女兒給你的啊。


    女友糾正道,我的藥,是我給我自己的,那就是對女兒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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