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紅磚屋前有些短短的枯草伏在地上,風吹過來,屋子左邊一棵高大的枇杷樹上又掉下幾片枯黃的葉子。


    秦沛祥嘴唇微微翕動,一個音節在喉間轉了許久,終於才低低地吐出一個字:“爸。”


    “誰是你爸?”老爺子背有些躬,聲音倒也不重,隻是語調冷冷地,“誰是你爸?你還回來做什麽?怎麽不在外頭腐爛掉?”


    秦沛祥沉肅的麵容有些僵化,繼而爆發出強烈的驚喜:“爸,你想兒子回來是不是?”那一句“你還回來做什麽”,不正是秦偉華在抱怨他“多年不歸”?秦沛祥驚喜得甚至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他萬沒想到老父親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老爺子卻又是重重一哼,並不再理會他,隻是對秦大嫂說:“麗珍,把門關上,我們家不跟混賬來往。”


    蘇麗珍有些局促地將手在衣服前的圍裙上擦了擦,為難地看了看老爺子,又看了看秦沛祥。


    “愣著幹什麽?”秦偉華不滿地重重一頓拐杖,轉身便往屋子裏走,“關門!”


    蘇麗珍看著秦沛祥,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秦沛祥一咬牙,忙搶上幾步,走到老爺子身後,低聲道:“爸,我回來修路,修咱們村的路,你……你要是趕我出去了,這……這路……”


    老爺子猛然回過頭,怒目瞪視著秦沛祥道:“你好!很好!現在還來跟我說這樣的胡話,你……你拿這路說事是吧?好,我問問你,你準備怎麽修?誰準你修?秦沛祥,這樣的胡話你好意思拿到我跟前來說?”


    “爸!”秦沛祥稍有激動,緊接著又壓下聲調,“爸,我不是開玩笑的,我們準備了一百二十萬,這路可以修。”


    老爺子緊緊盯著秦沛祥,一雙眼白泛黃的老眼中竟然帶著風雷般強烈的壓迫之勢。他的視線落在秦沛祥臉上,又落到他眼睛裏,見他竟能毫不心虛地與自己對視,老爺子那憤怒的神情也就漸漸轉為深沉。


    “你……哪裏來的錢?你說的你們,除了你,還有誰?”


    “我出了二十萬。”秦沛祥低聲道:“還有五十萬,是你的小孫女……秦秣出的。另外五十萬,我……現在不能說。”


    老爺子沉默許久,視線終於緩緩轉到了一直站在屋前,被眾人忽略的秦秣身上。


    這個女孩子麵容平淡,個子嬌小,看起來幹幹淨淨普普通通,放到人潮中顯然是很不起眼的。


    從秦秣剛出生起,秦偉華就對她心懷厭惡,這種厭惡不僅僅是針對秦秣,更是針對他自己。他厭惡秦秣的出生來曆,更厭惡自己的教子無方,以至於到最後,甚至要將還是嬰兒的小小孫女趕出家門。


    孩子是無辜的,這個道理秦偉華當然明白,但明白並不等於就能看開,他心藏無數的複雜感情,無法言喻,不能解脫。


    “進去說。”沉沉的三個字從老爺子嘴裏吐出,他拄著拐杖,轉身又顫顫巍巍地往左邊裏間走去。這一瞬間,他弓起的脊背似乎又挺直了些。


    秦沛祥大喜,連忙等著秦秣上前,與她一同進屋。


    蘇麗珍則在屋前台階上站了會,轉身又進了右邊廚房。


    這個裏間的地板上粉著粗糙的水泥,牆左邊擺著個老舊的紅漆方桌,靠最外邊牆壁之處開著扇窗戶,窗葉都是關著的,一個小炭火箱子捂在裏頭,屋內溫暖。


    秦秣跟著秦沛祥走進去,就看到秦偉華已經坐在一把藤製的靠背椅上。那椅子上墊著袖珍型號的小搖籃被,老爺子坐在上麵,腳踏著前麵長方形的火箱,膝蓋上另蓋著一條小毛毯。


    屋子對麵也開著扇窗戶,窗戶邊的後門緊緊閉著。這屋子采光不錯,一台老舊的二十一寸小彩電就放在對麵窗戶邊的小桌子上,電視裏正播放著一個特效誇張的古裝劇,畫麵不大清晰,有些小雪花。


    屋中淩亂地擺著幾條小凳子,秦沛祥不敢坐,就帶著秦秣站在一邊。他雙手垂著,目光緊緊落在老爺子身上。


    “說說吧,這個丫頭……”秦偉華不去看秦秣,隻是盯著秦沛祥,“她哪裏來的五十萬。”


    秦秣有些驚訝地看了秦沛祥一眼,就見他麵容沉靜。


    “秣秣寫了幾年的書。”秦沛祥緩緩解釋。


    老爺子又反複問了許多問題,他剛開始聽到秦沛祥說能拿一百二十萬出來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擔心這錢來路是否正當,所以他問得詳細,甚至是苛責。


    “書?什麽書?什麽東西能被稱作書?”老爺子尾音重重一頓,視線又落到秦秣身上,充滿著無言地壓迫感。


    秦秣靜靜地望著他,不張揚也不低落。


    “是小說。”秦沛祥更加詳細地解釋了一大段。


    其實秦秣拿出的這些錢,不全部是稿費,《雕月》確實賣得還行,但這種小說的受眾麵並不廣泛,也不足以讓她拿到這麽多稿費。這些錢,還有一部分來自於青山網絡付出的先期款。


    不過這其中的詳情,秦秣就沒對秦沛祥說過,因為要說的話,還得牽扯出很多,秦沛祥對遊戲有很深的厭惡,秦秣覺得不提為好。


    “小說?”老爺子輕哼一聲,有點不屑,“小說這個東西……”他看秦秣垂下了眼瞼,話鋒又是一轉,“什麽時候,把你的小說給我看看?”


    他這話問出來的語調是很僵硬的,但秦秣已是聞弦歌知雅意,明白秦偉華這句話說出,更是有了諒解的意思在裏頭。雖然老爺子並不直接說出原諒,但隻要顯露一點意願,他們努力起來也算有個方向。


    “我現在就打電話,讓人趕快郵寄一本過來。”秦秣回答。


    “哼!急什麽?”秦偉華揮揮手,又問:“還有五十萬呢?哪裏來的?”


    一百二十萬,這麽多錢,對這一輩子窮在山溝裏的老人而言,實在算是一筆巨款。但錢越多,在秦偉華看來卻反而不夠真實,他最擔憂的,還是怕自己的兒子做了什麽傻事。


    秦沛祥早就想好了這個問題,隻是沉沉緩緩地說:“這個事情,等路修起來以後,我再說。爸,這筆錢來路正常,你隻管放心。”


    老爺子冷笑:“放心?你就給我放心這兩個字?真要是讓我放心,你怎麽不說?讓我不放心的事情,你做得還少?”


    秦沛祥甚至自己老父親的脾氣,等的其實就是這句話,他當即又道:“爸,不是我不肯說,隻是那個人,他自己說無顏見您。”


    “那個人無顏見我?”老爺子隻聽到這幾個字,心裏頭馬上就有了點預感。他稍稍沉默,又覺得難以置信,“你說的那個人是誰?”片刻後他語調一轉,又頗為冷厲地說:“如果我一定要問清楚,你是不是準備繼續用修路來威脅我?”


    “爸!”秦沛祥上前一步,略顯激動,“我從來就沒有那個意思,隻是……爸,這件事情我其實已經壓在心裏二十年,到今天,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一定說出來。隻希望,您知道真相以後可以不再責怪他。他……他不是不孝,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說誰?”秦偉華將雙腿從火箱上放下,拄著拐杖豁然起身。


    “爸!”秦沛祥一咬牙,轟然跪倒在老爺子麵前,“他不是恥辱,他也是受害者。”


    秦秣本來站在秦沛祥身後,見他跪下,便又上前半步,默默跪在他的身邊。


    老爺子反而又端正坐下,他收斂起情緒,淡淡道:“你說這麽多,就是想要我先答應不怪那個人?”


    “爸。”秦沛祥叫了一聲,視線緊落在老父親身上,目光期待。


    “好大的手筆!”老爺子譏嘲似的一笑,“拿出五十萬來,就隻為了聽我說一句不怪罪。”他停頓片刻,“說吧,那個不孝子現在在哪裏?”


    秦秣抬著頭,已是注意到,老爺子雖然說得冷淡,但一隻左手已經緊緊握在靠背椅的左邊護手上,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突兀爆起。


    “爸,我說一個故事。”秦沛祥也冷靜下來,又開始緩慢講述,“曾經有一個從山溝裏走出的大學生……”


    秦沛祥隻用“他”這個人稱指代了秦沛林,他的講述順序和角度通通偏向於訴說胞弟的無奈無辜,一番話說下來,說得老爺子整個威嚴的麵容都和軟了下來,隻是壓抑著悲痛和疼惜。


    “他從來就沒想過,一走了之或者忘記鄉親們的恩情,他隻是,害怕自己給鄉親們,給父親抹黑,所以什麽都不敢說,隻敢默默地做著一些事情。”


    秦沛祥說到後來,也是悲痛難抑,聲音都略顯暗啞起來,“爸,這不是別的病,這是艾滋。就算他是因為生病到醫院去輸血而被感染的,但是,能不用異樣眼光看他的又有幾個?”


    秦秣看到,老爺子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他幾次張嘴,都沒能說出話來。


    “爸,阿林就算每天被病痛折磨,也從來不敢忘記當初送他上大學的鄉親們,不敢忘記您。他甚至不肯到大一點的城市去接受治療,隻是一個人獨居在邵城,每天承受煎熬。”秦沛祥說到這裏,嘴巴一閉,隻等著老父親回一句話。


    整個室內的空氣都沉悶起來,三人相對無聲,仿佛都在靜聽時間流逝。


    左邊門口忽然傳來“哐當”一下重物墜地的聲音,三雙視線望過去,就見到蘇麗珍雙手保持著端盤子的姿勢,呆呆地站在門口。而那地上散落了一個老式的鐵盤子,還有一地瓜子花生、彩紙糖果。


    “麗珍。”秦偉華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氣才說出話來,“東西先別收拾,你說,要不要去接你三弟回來?”


    “我……我……”蘇麗珍差不多將秦沛祥剛才說的話全部聽到,那點驚訝便從剛才一直持續到此刻,仍然是心緒混亂,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回答完全就體現出了她心裏的最直觀反應:“我們看看他就行,回來……哪能回來?”


    秦偉華整個身體都有些顫抖,秦秣看他顫顫巍巍地樣子,心裏實在擔憂。


    “阿林……”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沉重而渾濁,蒼涼地回蕩在這小小的屋子裏,叫人心裏憑添幾分悲傷,“這個混賬東西!”


    “爸,秣秣是阿林的女兒!”秦沛祥又重重地說了一句。


    “秦秣,”老爺子盯著秦秣,低聲道:“你叫秣秣,你……你早都知道了?”


    “爺爺。”秦秣輕輕叫了聲。


    “你們起來,先起來吧。”老爺子微闔雙目,一聲長歎,“起來說話。”他擺擺手,拄著拐杖,轉身一步一顫地往門口走去,看那背影,仿佛是在瞬間又斑駁了一大段光陰。


    “今天的事情,你就當什麽都沒聽到。”路過蘇麗珍的時候,老爺子又淡淡說了句。沒等大兒媳婦回話,他已經走出了門口,轉入堂屋。


    天將黑的時候,在外麵做幫工的秦家大伯秦東生回來了。他今年已經五十三歲,皮膚很黃,麵容與秦沛祥有五分相似,整個兒卻顯得很木訥。他跟蘇麗珍有一個兒子,目前在沿海城市打工,一般要臨近過年的時候才會回老家。


    他見到秦沛祥,隻是有些驚訝,卻並不欣喜或者激動。一頓晚飯吃得有些幹巴巴,飯後蘇麗珍做了安排,因為在這老房子裏,隻有三間房裏有鋪蓋,所以她讓秦東生陪著秦沛祥睡客房,而秦秣則跟她一起睡他們夫妻原來的臥室。


    夜晚的燈光顯得有些零落,秦東生雖然在剛開始見到秦沛祥父女的時候表現得極木訥,到得後來他還是說了句:“阿祥,我們兄弟多年沒有說話,早點回房,大哥跟你好好聊聊。”


    秦秣跟蘇麗珍卻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她並不適應這村子裏的環境,看著這老房子,她心裏麵磣得慌。


    倒不是嫌棄,隻是覺得心酸。況且她自來都是沒怎麽吃過苦的,剛穿越過來那段時間,雖說在秦家過得清減,但那小房子再小,也畢竟是在城市裏,現代化的生活總歸算得上便利,秦秣適應起來也不是很困難。


    在這鄉下卻不同,這裏用水很不方便,蘇麗珍端來一個臉盆,叫秦秣打水洗臉。秦秣看著那垢著油黑的塑料臉盆,硬是在心裏百轉了無數理由,卻實在找不到一個拒絕洗臉的理由。她忍著心裏的難受,擰了毛巾匆匆擦過臉,又在想著要怎麽開口提洗澡的問題。


    這些問題其實都還不算什麽,相對比起來,最讓她難以接受的是老家的廁所。


    這種偏僻農村普通人家的廁所,有一個非常恐怖的地方,那就是原始得甚至隻挖過一個坑,放上一口大缸,上麵架起兩塊板子,便算做廁所。其狀可怖,並且氣味難聞也就罷了,最讓秦秣擔心的是,她隻要一踩到那板子上,那木板就“吱吱”地晃動,仿佛是隨時都會被踩翻的樣子。


    假如那塊木板翻掉,會產生什麽後果——秦秣不敢想象。


    她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嬌氣得一如從前,像這種艱苦生活,她過得不是一般難受。


    於是秦秣又開始覺得自己的錢不夠用,因為拿出那五十萬來修路以後,她的銀行存款便已全部清零,而若是想要給老爺子在老家修一棟過得去的房子,沒錢卻是行不通的。


    這天夜裏,忍受過種種生活細節上的痛苦過後,秦秣在準備跟蘇麗珍回房的時候,被秦偉華叫住。


    “秣秣,你過來。”老爺子還是坐在那間放著電視機的屋子裏。


    他叫過秦秣,讓她搬著凳子坐到自己身邊,先是跟她隨意閑聊了幾句,問了些她目前的狀況,緊接著又拿出秦秣原來的那張銀行卡遞給她。


    秦秣沒有收這卡,隻是疑惑地望著秦偉華。


    “你爸和……你爹的錢,我都替鄉親們收著,因為當初,你爹上大學的錢,就是鄉親們湊的。”老爺子歎了口氣,白日裏威嚴的臉在此刻顯得慈祥而悲傷,“你的錢,拿給你爹治病去。”


    秦秣手微微一抖,接過那張卡,低聲道:“爺爺,您要是不發話,我爹他,是不會換地方接受治療的。這些錢,也就用不出去。”


    “你拿著,他要是敢不出去治療,爺爺打斷他的腿!”老爺子說了一句重話,又像是戲言,然後便拍拍秦秣的肩膀,“你去睡覺吧。”


    秦秣點點頭,到了房間以後卻發現蘇麗珍還沒回來。


    她坐到床沿上,打了個電話給方澈。


    方澈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低低的仿佛是耳語,竟格外動聽。


    “秣秣,你在老家過得怎麽樣?周四你還要從C城飛到英國,你時間上來得及嗎?”


    “有點匆忙,而且現在老家這裏好像也走不開。”秦秣有些猶豫,去英國看韓瑤是原計劃,但就此刻的情況來說,她還是留在老家比較好。


    “你要是去不了英國,我……”方澈的聲音醇厚有力,又和和暖暖,仿佛釀著酒一般,“替你去,怎麽樣?”


    “那是我的簽證,你怎麽能替?”


    “我隨時都能過去。”


    秦秣抿住雙唇,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衝動,想要把自己此刻所有的心情全都向方澈訴說。


    ~~~~~~~~~~~~~~~~~~~~~~~~~~~~~~~~~~~~~~~~~~(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是醜小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筱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筱笑並收藏我不是醜小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