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半山坡上,有一排獨立的小房子。平日總是鎖著大門,大鎖鏽跡斑斑,叫人懷疑能否打得開。人們走過的時候,總是繞得遠遠的,仿佛那裏潛伏著瘟疫或猛獸。


    那是醫院的太平間。


    真想不通,漢語裏為什麽把和死亡有關的事,都叫作“太平”。比如,輪船上救生的太平斧,劇場裏供大家逃難的太平門……好像一叫太平,再危急的事也可以化險為夷。


    但人一死,的的確確是太平了。不太平的,是活著的人。


    太平間躺著病死的人,基本上是獨往獨來。高原地廣人稀,死亡的事雖然經常發生,因為總的基數小,出現的頻率就不很高。一般死了人,都由值班的醫生、護士負責給死人更衣。要是輪到女兵上班,男衛生員們就會說,還是我們來吧,省得你們做噩夢。


    一天,邊境線上發生了激烈的戰事,傷亡很大。醫生們都在搶救傷員,活著的畢竟比犧牲了的更重要。但屍體從前線拉回,臥在太平間,久久地不處理,也於情理不容。


    領導找到我說,給女兵一個艱巨的任務。


    我說,您說吧。


    領導說,有一個年輕的班長,戰死疆場。人手實在不夠,要由你們給他更換屍衣,明晨下葬。


    我說,還有誰參加?


    領導說,還有政治部的一名幹事,負責登記烈士的遺物等事宜。他以前處理過陣亡將士的事,有經驗,你們聽他的。但他身體不好,動嘴不動手,你們要多請示,多照顧他。


    我咬著亂顫的牙關,說,是。心想,一個大男子漢,居然要女孩們在死人當前的時候照料他,真不知是他的恥辱還是我們的光榮。


    我說,人在哪裏?


    領導說,幹事嗎?


    我說,班長。


    領導說,在三號。


    就是說,屍體在太平間的第三間屋子。我回到宿舍,向大家傳達了這個前所未有的任務,全場先是靜寂了三分鍾。爐子裏有一塊燒得正熱的煤,啪地裂開了小縫,火苗從一大朵分裂成兩小朵,發出絲綢抖動的聲音。


    我說,說話啊,現在又不是為烈士默哀的時間。


    小鹿說,烈士是一位男的啦?


    我說,阿裏高原上的女兵都在這間屋裏了,你說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小鹿說,這個我知道。隻是要給一個男青年從裏到外換衣服,心裏總有點那個,是不是連內褲都要換?


    我說,是。他是我們的兄弟……


    小鹿擺擺手說,大道理你就甭講了,我都懂。我就權當他是一截木頭好了。


    果平說,比木頭還是可怕多了。要知道,他死了。


    小如細聲說,咱們平常也不是沒有在臨床上接觸過死人,沒什麽不一樣的。反正都是個死,大著膽子收殮就是了。


    河蓮說,我看,還是有原則上的不同。病死的人,渾身是囫圇的,就算瘦得隻剩下幾根大筋,用醫學的話講是惡液質,畢竟五官完整。戰死的人,你知道致命傷在哪裏?若是在腦袋上,跟關公大老爺似的,頭都沒有了,或者說頭雖然有,但身首異處,需要我們用絲線把脖子和腦袋縫到一起,那咱們可就有得活兒幹了。


    我本來膽子還大些,聽河蓮這樣一說,毛骨悚然。可我是班長,三軍不可奪帥,就狠狠地對河蓮說,不得蠱惑軍心!現在也不是冷兵器時代,不會出現一把大刀把頭剁飛了的情況。就是戰傷在頭部,也不過是顱腦粉碎性骨折或大動脈斷裂,頭骨肯定還是在的。


    果平說,哎呀我的媽呀,班長你就別講了。血肉模糊腦漿迸裂,這比一個頭嘰裏咕嚕地滾到一邊去了,還可怕。


    我說,不管可怕不可怕,我們必須完成任務。最簡單的一個道理就是,要是你陣亡在這荒無人煙遠離親人的地方,渾身上下沾滿血和泥巴,到處是和敵人搏鬥的痕跡,你願意就這模樣埋進烈士陵園嗎?


    小鹿最先說,我不樂意。聽我奶奶說,人死的時候穿著什麽衣服,到閻王老子那兒就是什麽打扮。所以,人的老衣都得是最好的。我們這麽小歲數就不在陽間了,更得穿得像點樣子,最好儀表堂堂。


    果平說,你那是迷信啊。不過,活著的人會常常夢見死去的人。要是我們穿得太破爛,家裏人在夢中相見的時候,心裏會難過的。


    小如長歎一口氣說,真到了為國捐軀的時候,別的我也顧不了,但我希望給我穿一套幹淨衣服,不一定是新的,但一定要有香皂味。


    河蓮冷笑道,人都死了,還管那些。要是我啊,生是什麽樣,死也是什麽樣,無所謂,生死如一。也省得讓別人心裏起膩,在這裏討論來討論去的。一把黃土埋了,大家清靜。


    你很難說河蓮這番話是正說還是反說,但她刺激了我們,使大家臉上滾燙起來。是啊,都是為了保衛祖國,我們從各地聚集,來到這蒼茫的世界第三極。現在有一個兄弟遠行了,我們不能在他生前幫他擊敗敵人,難道在他死後,還不能伸出手去,為他的遺體做點什麽,把他打扮得漂亮些嗎?


    我們排著隊,緩緩地向三號太平間走去。一位瘦得像竹子的幹事蹲在太平間門口,低著頭,好像在看螞蟻爬。當然了,地上肯定沒螞蟻,這裏高寒缺氧,螞蟻都不肯做窩。


    你是小畢班長吧?我姓朱。他伸出手說。


    和朱幹事握手的時候,有一種被根雕捏住的感覺。我把他左右一打量,決定稱他竹幹事。竹幹事拿出一把鑰匙,邊緣粗糙銳利,幾乎沒人用過,遞到我手裏說,你把太平間的門打開。


    我說,你怎麽不開?


    他說,我膽小。


    一個男人當著一幫女孩子的麵,公開承認他膽子小,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我原來隻以為他是個病秧子,沒想到臉皮還挺厚。我心裏也嚇得夠嗆,但當著一班人,隻有挺身而出,奮勇向前。門開了。太平間的屋子並不很大,但給人陰森森的空曠感覺。地中央水泥製成的停屍台上,直挺挺地仰臥著一堆白色物體,依稀看出人的輪廓。上覆一匹寬長的白布,四角垂地,籠罩地麵。我們依次走進去,圍著屍床站定,默不作聲,好像在瞻仰一座雪丘。


    竹幹事貼牆站著,保持著和屍體最大的距離,對我說,你去把蒙屍布揭開。


    其實,從一進了太平間的門,我們已經沒有退縮的餘地了。無論如何都得把任務完成,這是鐵的戒律。但是我討厭一個男人臨陣脫逃的膽怯,更甭提他還是我們之中,唯一處理過陣亡事宜的老手呢。


    我反問,你幹嗎不去揭布?


    竹幹事很驚訝地說,你們領導沒和你說過嗎?


    我說,說了。說你有經驗。


    他說,除了這個,就沒說別的了?


    我隻好說,還說你動口不動手。


    竹幹事說,這就對了。那我現在動了口,你為什麽還不動手?


    我說,你是老兵,應該給新兵做個榜樣。你有經驗嘛!


    竹幹事苦笑著說,我有什麽經驗?不過就是處理過一次敵方死屍。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胡子,兩條腿炸斷了。原本想就那麽連著衣服埋了。後來上級指示,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還是收拾得體麵些。第一步要把身上的血汙洗了,開始我們用刷子刷,沒想到血是刷掉了,但肉也跟著掉。不知是誰想出的法子,在屍體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繩子……


    我們又怕聽又想聽,恐懼地盯著竹於事蒼白的薄嘴唇。小鹿忍不住哆嗦著下巴問,你們是打算,把他,再吊死,一回嗎?


    竹幹事不理這茬兒,接著說,我們在屍體的腰當間也拴了一道繩子……


    河蓮說,我的天,該不是要五馬分屍吧?


    小如掩著半邊嘴說,有革命的人道主義管著呢,別瞎猜,太嚇人了。


    竹幹事有個本事,就是你說破大天,他沉著鎮定,一派大將風度,按自己的順序走,一板一眼說下去。


    我們把大胡子上下拴好,就把他沉到河裏,拽著兩道繩子在河岸上慢慢走。他躺在水裏,被太陽曬熱的水,從他身上緩緩流過,頭發飄著,很悠閑的樣子。我們累得夠嗆,像伏爾加河上苦難的纖夫。大胡子剛開始下水的時候,水是清的。過了一會兒,下遊的水流漸漸地變髒了,那是大胡子身上的硝煙和火藥末脫落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水流變紅了,那是凝結的血塊溶解了……


    小如捂著耳朵說,竹幹事,求求你,別講了。我直惡心。


    河蓮興致勃勃地說,講,講!真是新鮮事,從來沒聽過!


    我從骨子裏是一點也不想聽這種可怕的經曆的。可我知道,當一個女兵,必要的時候要有鐵石心腸。竹幹事看起來瘦弱,意誌卻很頑強,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惡心欲吐,堅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等到河水再次變清的時候,我們就把大胡子拉到岸上,平放在岩石上……竹幹事依舊平靜地敘述著。


    大胡子的肚子是不是脹得像個鼓?河蓮嘟起自己的腮幫,好像自己也被人按到水裏,淹了個半死。


    沒有。溺水的人腹脹如鼓,那是因為在水中掙紮,把太多的水灌入胃裏。或死後屍身腐敗,產生氣體所致。大胡子是死後入水,牙關緊閉,肚子裏沒進水。再說,我們很快把他從水中拖出來,他也來不及腐敗。竹幹事很科學地解釋。


    可他總會有一點變化的。就像我們在水裏洗衣服,時間長了,手指肚也會泡得發白。果平很有點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英雄氣概。女孩子好像有個通病,越可怕的東西越好奇。


    竹幹事有些驚異地說,你有經驗,猜得很對。大胡子被流動的河水洗得很幹淨,皮膚稍微有一點腫,這使他看起來比我們剛認識他的時候,胖了一點。我和我的戰友們坐在河灘的巨石上,誰也不說話,抽著煙,靜靜地等著呼嘯的山風和西斜的太陽,把大胡子吹幹。突然,我的戰友站起來,走到大胡子身邊,把一支點燃的香煙塞到他手裏。我說,這是幹什麽?戰友說,我剛才拖他的時候,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膚色很黃,說明他是一個老煙鬼。他躺著看著咱倆吸煙,一定眼紅得不行。給他解解饞吧。


    我看著嫋嫋的煙氣,像風車一樣,在大胡子胸前繞啊繞……


    後來呢?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問。


    沒有什麽後來。竹幹事說。後來大胡子被風吹幹了,衣服和臉都很幹淨,隻要不看他的膝蓋以下,像一個旅遊時睡著了的異國人。我們給他的遺體照了相,按照他們的風俗,用白布裹起來妥善地安葬了。每一步處理都照了相。聽說這些相片都在外交部的鐵匣子裏放著,作為曾經發生的曆史,保存著。


    屋裏很安靜。好像大家都消失在空氣裏了。許久後,小如說,我以後再也不喝獅泉河的水了,它洗過死人。


    竹幹事說,你盡管喝水就是。洗過死人的獅泉河水,早就流進印度洋,隻怕現在都到北冰洋裏打漩渦了。


    河蓮最先從故事中蘇醒,說,竹幹事,你既然這麽有實踐經驗,為什麽非要我們班長揭開蓋布,何不身先士卒?


    竹幹事說,你以為我不想在女孩子麵前表現英雄氣概?隻是從那次以後,一碰到和死人有關的事,我就驟發心動過速,吃什麽藥也不管事,真氣死人。也不是害怕,我當時不害怕,以後也不害怕。但是我腦子不怕,心卻不爭氣。戰友們都知道我這毛病,凡是和後事沾邊的活兒,一概不讓我參加。這次戰事較大,大家都很忙,是我主動要求處理屍首的。這會兒心跳已經像鑼鼓點了。我就不親自動手了,請諸位娘子軍原諒。


    我們表示了充分的理解。隻是河蓮嘟囔了一句,竹幹事,可惜了。你這個樣子,恐怕當將軍無望了。


    我義不容辭地走上前去,揭開了屍床上的蓋布。我的動作很大,想象中,那布該是冷重如山。不想白布像雲一般,飄然飛起,在半空中平平地伸展開,好像被一股神奇之氣橫托著,久久才悠然而落。一名年輕士兵的臉,像新月一樣,潔白光滑地對著天花板,靜靜地躺在水泥床上,眼皮微睜,蝌蚪般漆黑的瞳仁,稍微傾斜地看著我們。


    悚然震驚!


    在揭開這塊布之前,雖然他明明就在我們身邊,我們下意識裏以為他未必真的存在。揭開這塊布以後,他以極大的威嚴君臨一切,不存在的是我們。


    他穿著很整齊的棉軍裝,隻是腰間有些臃腫,好像揣了幾顆手雷。其他部位嚴謹利落,並無血跡,一時間竟看不出傷處所在。臉如同大理石雕刻,因為失去了熱血灌注,就像高大的喬木在冬季落盡葉子,線條剛硬簡潔。嘴唇的曲線因為死前的痛苦與堅忍,略有彎曲,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封閉在緊咬的牙關之後。他的手很規矩地半握著拳,緊貼著褲線安放著,似乎準備隨時收起肘關節,取胸前半端位,刷刷擺動起來,應和著口令開始跑步。


    竹幹事擠在牆角嘶啞著嗓子說,先找到傷口,然後清洗。然後給他穿上新軍裝。舊衣服裏麵的每一件遺物,都要告訴我,我好做登記。如果有錢什麽的,更要保存好,以便交給家屬。


    我們無聲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我輕輕地走到班長麵前,解開了他棉衣的扣子。那些圓滑的塑料扣子,因為一直在冰冷的太平間裏沉浸著,摸在手裏,如同機器製造的冰雹。我的手指不一會兒就凍僵了,解得很慢,大家湊過來要給我幫忙。我說,河蓮站對麵,暫時有我們兩人就夠了。別的人聽我指揮,需要什麽東西,你們好去找。


    我知道給死人脫衣穿衣,比給活人做這套動作麻煩多了。本來隻以為他不會配合,操作者多費點力氣就是,幹起來才明白,生死這道分水嶺,把簡單的事變成了一道天大的難題。


    上衣扣子解開後,局勢開始明朗。腰間的膨出更加明顯,暴露出白色的三角巾,那裏必是致命的傷口所在。三角巾其實完全不能再稱為白色,它被鮮血染成通紅之後又凝結為深咖啡色,堅硬幹燥,像一塊巨大的巧克力板。


    我企圖把它解開,馬上發現是癡心妄想。血液凝固再加冷凍,強度賽過鋼板。我頭也不抬地問,腹部纏著浸滿陳血的三角巾,解不開,怎麽辦?


    我知道竹幹事在遠處密切注視著事態的進程,以他的經驗,隨時準備答疑解難。


    先把情況搞清楚。竹幹事指示。


    我觀察了一下三角巾,因是戰友匆忙包紮,不似專業醫務人員規範,有的地方緊,有的地方鬆。我把手指探到血繃帶之下,艱難地暗中摸索。先是在腹部正麵觸到半個圓滾滾的東西,好像是老式的台燈罩,然後又在它的四周摸到一攤膩滑的東西,好像是盤起來的電纜。經過衛生員訓練,我對人的肚子部位大致該有什麽,已是心裏有數,但對這攤物件,實在想不出是什麽,頗感莫名其妙。


    看我愣著發呆,竹幹事說,摸著什麽啦?


    我說,不知道。硬,滑,圓,一縷一縷的……


    那是腸子。竹幹事說。


    我結巴著說,在……哪兒?腸……子?


    就在你手底下。竹幹事把頭扭向一側,不看我,盯著太平間潔白無瑕的牆壁說。


    我說,你也沒見,怎麽知道?


    竹幹事說,這就是老兵和新兵的不同、幹部和戰士的區別。咱們吃軍糧的年頭還不一樣呢。子彈擊中了這小夥子的肚子,腸子流了出來……就這樣。很簡單。


    既然確定是腹部外傷,傷處就是清潔處理的主要部位。再像挖巷道那樣,把手探進去作業肯定不成,需要把三角巾取下來。


    拿剪子。我吩咐道。


    小鹿說,拿哪種剪子呢?


    我們每個人隻有巴掌大的旅行剪刀,平常剪個補丁什麽的,還可湊合。對付這種血染的繃帶,簡直是頭發絲係輪船,力不從心。炊事班還有幾把摳魚鰓破魚肚的大鐵剪刀,用於烈士身體顯然不敬。我略一思索,轉而對果平說,去,把手術室的剪刀拿來。


    按說我一個小兵,沒權私自把手術室的裝備帶到太平間。但縣官不如現管,果平是手術室的護士,我是她的班長,調把剪刀出來,還不手到擒來?


    果平跑出又跑進,把鋒利的手術剪刀遞我說,給。


    我操刀就剪,原以為必然勢如破竹,沒想到,不鏽鋼的剪刀隻把血紗布豁開一個小切口,就再也推不動了。好像用刮胡刀片切西瓜,深入不下去。


    我埋怨果平,你這剪刀也太鈍了。


    果平委屈地說,我特地挑了把新的呀!


    我說,那就換大號的手術刀。


    果平剛要再跑,竹幹事說,刀也不一定行。手術器械都是給活人準備的,自然以小巧精確為上。對付死人,又是血又是泥的,攪到一塊兒,比混凝土還結實,好比是秀才遇見兵,沒用。人已經死了,就不必考慮那麽多了,用鋸吧。


    我對小如說,你到木工房去一趟,借把鋸來。


    小如說,他們那兒正趕做棺材哪,不一定借得出來。


    我說,就一會兒,跟他們說點好話。再說了,咱們這兒要是不給烈士穿好衣服,他們的棺材裏躺誰啊!


    小如拔腿走,竹幹事說,順便再借個木匠來。


    小如說,幹什麽啊?


    竹幹事說,誰能使鋸子?你們還是我?我是會,可這會兒我的心跳已經一百八十下了,沒法幹活。也許我官僚,調查研究不夠,你們這裏還有女木匠?


    河蓮鼓了鼓嘴巴。我知她老爹是將軍,指揮打仗可能有遺傳,但木匠肯定沒練過,把嘴鼓成蛤蟆也沒用。


    小如說,借借試試。但鋸子有百分之八十的準頭,木匠隻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


    竹幹事說,你先去。木匠如果不來,我就帶著槍去請。


    這事就算商量妥了,沒想到河蓮說,用人工多慢啊,用電鋸多好啊。


    我沒好氣地說,到哪兒找電鋸?


    河蓮胸有成竹,說手術室就有電動骨科鋸。


    果平說,哎呀,我倒忘了,真是有的。隻是平時極少用,隻有截肢的時候才拿出來。河蓮,你眼裏真有東西,連我這個手術室護士都沒想到。


    河蓮說,你忘了我曾在手術室代過幾天班?你的家當都印在我的腦瓜裏了。隨時留心地形地物和一切地麵設施的分布與功能,是一個優秀軍人必不可少的素養……


    我打斷她說,河蓮,那你會用電鋸嗎?


    河蓮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樣說,真叫你猜著了,我偷著練過,還真能湊合著用。


    果平驚道,你本事可真大,就差沒偷著給自己開刀了吧?


    河蓮慚愧地說,我用鋸沒有師傅指點,按照書上寫的自己摸索,操作不一定正規,也算是自學成才。


    果平取回骨科電鋸,寒光閃閃,令人生畏。河蓮接過來,對著烈士說了一句,大哥,我自知手藝不精,可事到臨頭,隻有我為您做這件事了。您就多擔待著點吧。我呢,手下也悠著點勁。好在您那麽重的傷都忍了,這會兒感覺也不靈敏,熬一熬,馬上就過去了。您要沒什麽意見,咱這就開始了。


    我們扭過頭看看屍床上的班長。千真萬確,我們都看見他眨了一下眼睛。


    河蓮說完,操著電鋸,接上電源,躍馬橫刀,就在血板上操練起來。電鋸發出喑啞的噪音,像一頭沉悶的野獸在嗚咽。布三角巾的纖維應聲斷裂,沿著鋸口的邊緣卷曲起來,每根布毛的外周都是暗褐色的,但血未能浸透的內芯,還保持著布的本色,好像一種外紅內白的奇異羊毛,被一根根扯斷了。


    機械化就是比手工快得多,片刻工夫,血板像斷裂的盔甲,碎為兩瓣。河蓮放下電鋸,用力一掰,血板就像散了桶箍的木板,向兩側打開。班長神秘的腹部,暴露在眾人眼前。


    真相大白。


    他的下腹部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彈孔,腸子洶湧地流出來。急救時,戰友們用一個大號軍用飯碗扣在腸管上麵。碗口罩不住,長長的腸子就盤在碗的四周,好像水泥管子上頭蓋了一頂小草帽。


    竹幹事遠遠地看了一眼,閉著眼睛說,把碗取下來,把腸子塞回去。


    這無疑是正確的。但人的腸子流出來容易,塞回去可不那麽簡單。首先是碗取不下來。它和腸子緊密粘成牢不可破的一坨,好像埋藏了千萬年的化石。


    當然,可以再用刀鋸之類,強行把碗取下。但無論怎樣小心,都會傷了班長的腸子。哪裏能忍心讓戰友再受傷害!我們盯著竹幹事,等他拿主意。


    竹幹事眯縫著眼,似看非看地朝著這邊,想必也在發愁。


    點火!竹幹事說。


    燒哪兒?我們齊聲問。


    當然是燒爐子!莫非你們還想把房給燒了?竹幹事火了。


    太平間裏是沒有爐子的。當初蓋屋的時候,設計者一定想死人不需要保暖。今天為了讓凝固的腸子和飯碗分開,必須加熱太平間。


    搬爐子架煙囪來不及,我們分頭從別處找來幾個炭盆,把燃燒的紅柳根放進去,圍著屍床擺了一圈。旗幟般的火苗在盆裏歡快地跳躍著,由於冷熱空氣的劇烈對流,火舌會突然衝出盆子的上空,互相勾引著,在一個極短的瞬間,在空氣中融成不規則的火環。然後又氣急敗壞地分開,獨自很有彈性地跳動著,給屋裏帶來春天的氣息。靜臥著的班長的頭發被氣流吹開,慘白的臉龐反射著金粉色的光輝。


    等待。等待鐵和血的分離。許久,許久。我們默不作聲,在死去的人周圍架起火焰,讓人有一種宗教般的感悟,說不出話來。竹幹事似乎受不了壓抑的氣氛,到屋外換氣。


    有滴答的血水從屍床上流下。河蓮用手輕輕一拔,碗就取掉了。


    我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沒了飯碗的掩飾,致命的傷口更加猙獰可怖。血肉橫飛不說,透過腸子的縫隙,依稀看得到屍床的水泥板。


    腹部貫通傷!河蓮叫起來。


    更可怕的還在後麵。班長正麵的傷口很嚇人,背部的槍眼卻很小。敵人喪心病狂地使用了國際上禁用的湯姆彈,炸出了巨大的創麵。


    河蓮嚴峻地說,班長,你知道這說明了什麽?


    我茫然地說,說明了敵人很殘暴。還說明什麽呢?


    河蓮憤怒地說,還說明了子彈是從背部射入的,說明在戰鬥中,這位班長是用脊梁骨對著敵人,也就是說,他是——逃兵!


    這怎麽可能?一時間,我們呆若木雞,趕快用眼睛搜尋竹幹事,他領著一個圓圓臉的小兵,正好邁進門。


    這是和班長烈士一起參加戰鬥的戰士,讓他給你們講講經過吧。竹幹事看著地麵說。


    圓圓臉聽到了河蓮最後的話,怒火衝天地說,誰說我們班長是逃兵,誰就是敵人的奸細……


    我們當然知道河蓮不是奸細了,但圓圓臉的心情也可理解。聽他講完,我們才知道子彈為什麽從背後擊中年輕的班長。


    在邊界上活動的叛匪,極端剽悍驍勇。他們奉行一種打得贏就搶、打不贏就跑的策略,經常從國境的那一端武裝回竄,見了老百姓的牛羊就搶,然後一聲呼哨,流竄回那邊,圍著篝火烤著搶來的羊腿,吃個一醉方休。待到羊腿吃光,舔舔嘴唇,他們又開始策劃下一輪的搶劫了。


    老百姓遇難,首先想到的是找邊防軍。這一天,有人報告,叛匪又來了,搶了牛羊,正在向格樂山口逃竄。邊防軍兵分幾路,向格樂方向飛馳,力爭在國境線的這一麵,把敵人堵截住,把老百姓的牛羊救下。


    我和班長一路,我們跑得最快,班長做夢都想立功。圓圓臉說。


    前麵是一座高山,有一個山口。我們騎著馬,旋風一般向前衝去。馬上就要到山頂了,按照常規,應該下馬,匍匐前進,偵察好前麵的情況,再繼續追擊。可是班長求勝心切,怕敵人趕在我們前麵撤回國境那邊,就大叫了一聲,同誌們,跟我衝啊!第一個飛上了山頂。叛匪多麽老奸巨猾,他們算定了邊防軍一定會拚命堵截,就事先在路上埋伏好了,把槍口的準星和山頂對成了一條線,隻待我們的人馬一出現,就開槍阻擊。在平常的電影和小說裏,都是我們打鬼子的埋伏,其實,敵人也會這一套,也能給我們布個口袋陣。班長騎著馬,衝上頂峰的那一瞬,我正好在班長旁邊,稍靠後一點。班長英武極了,背後是雪原,像是天兵天將。沒想到,就在這一秒鍾,敵人的槍聲響了……他們都是慣匪,加上又有準備,槍法很好,第一槍就擊中了班長的馬眼。那馬眼珠迸裂,一聲嘶鳴,痛得騰空跳了起來,瘋狂地掉轉了身子……正在這時,敵人的第二槍趕到了,他瞄的是班長的胸膛,由於戰馬飛騰而起,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圈,這發子彈就從班長的背後射入,把肚子炸開了。


    我們慌了,眼見得班長的腸子像繩子一樣地掉出來。我們喊,班長班長……班長說,喊什麽,沒見過人腸子,還沒見過豬腸子嗎!他一邊把掉出來的腸子往傷口裏送,一邊說,別管我!快打敵人!我們立刻開始了還擊,把子彈像潑涼水一般地灑過去。叛匪看勢頭不好,就甩下被打死的同夥和搶來的牛羊,縮回到國境那邊。


    我們圍著班長,他的腸子送回去一部分,還剩一些塞不進去。人的肚子也像箱子似的,有的時候,你要是把東西都翻出來,再放就盛不下了。不知是誰想起,戰地救護手冊上寫過,碰到腸子流出來,要用一個幹淨的碗扣在上麵。我就把飯碗拿出來,那個碗就是我的……圓圓臉指指炭盆旁的大號軍用飯碗。


    ……一個戰友撕開了急救包,把班長的肚子包紮起來。班長說,戰鬥很漂亮啊,除了我,你們都可以立功。我們說,班長,頭功是你的。班長說,我口渴……到處都是雪,因為追擊緊張,我們都沒帶水壺,這時就用嘴巴含了雪,化成水,喂給班長……班長的血流個不止,地下成了一片紅雪。班長剛開始還能咽下我們的水,但過了一會兒,牙關就越來越緊,雪水也喂不進了。我們嚇得不行,有幾個人就掉眼淚。班長說,別哭,戰士可以流血,不能流淚……我好想家裏的人啊……話沒完,人就不行了……


    圓圓臉說到這兒,淚流滿麵。


    河蓮說,合著你們班長連一個敵人也沒打死,整個是壯誌未酬。沒點軍事頭腦,死得沒價值,冤枉啊。


    圓圓臉說,不許你這麽說我們班長。他隻比我大一歲,也沒上過軍事院校,看過唯一講兵法的書,就是《水滸》。他用命告訴我們,讓我們都記住了,打仗會流血。


    河蓮說,幹什麽都會流血。


    圓圓臉憤憤地說,你們躲在後方,流什麽血!


    一句話把大家噎得啞口無言。竹幹事有氣無力地說,分工不同。你去讓後勤部把新衣服送來,記著要比你們班長平日穿的大一號,帽子要大兩號,鞋要大三號。


    圓圓臉走了。大家說,下一步幹什麽?


    我說,把班長全身的舊衣服都換下來。


    竹幹事說,對。可以用電鋸,但記著別把衣服的兜鋸破,一會兒還得清點遺物。


    河蓮很樂意幹這活兒,電鋸忙碌不停,好像在鋸一棵古樹。棉衣鋸開了,棉褲鋸開了,絨衣鋸開了,絨褲鋸開了……卸下的衣服堆在牆角,支離破碎。


    班長現在像個嬰兒一樣無牽無掛地躺著,我們開始為他洗澡。我們用新的毛巾,泡在溫水裏,輕輕絞幹,很仔細地給他洗臉擦身。


    把班長像件瓷器一般洗幹淨,新衣服也送來了。穿衣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今天以來最大的困難。新衣服不像舊衣服,可以一毀了事,必得整整齊齊、妥妥帖帖套在死人身上。人又不是木板,你說怎麽穿?


    褲子還好說,我們搬起他的腿,托著他的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穿上了。那一堆腸子不好處理,塞不進去又不能耷拉著。大家就把地上的瓷碗又撿了起來,蓋在腸子上,用繃帶綁好。除了小夥子的肚子看起來有些大腹便便,基本上說得過去。


    關鍵在上衣。好不容易穿上一隻袖子,那一隻無論如何都穿不上。班長的胳膊硬如鐵棒,完全不會打彎。


    給死人穿衣服,是不能一隻袖子單穿的,必須扶他坐起來,把他的兩隻胳膊一齊向後伸展,就像我們平日上雙杠做預備動作似的,同時往後悠,兩人齊努力,衣服才能穿上。竹幹事萎靡不振,聲音小得像馬蜂嗡嗡,幸好還清楚。


    雖說我們和烈士班長相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一想到要扶他坐起,還是讓人不寒而栗。小鹿說,我還是在前麵壓著他的腿吧,省得他一下坐不穩了,摔到床下。


    大家都覺得她有點擔子揀輕的挑的意思,可一想她最小,就拉倒了。


    河蓮主動說,我在後麵扶著。你們給他穿衣服,動作要快點,時間長了,我可堅持不了。


    竹幹事有氣無力地說,他怎麽也是個小夥子,你是小姑娘。他的分量有你兩個沉,要是撐不住了,我幫你。


    河蓮說,沒事。萬一頂不住,我就坐到水泥台子上,和他背靠背。小時候玩翻餅烙餅的遊戲,都這麽來著。


    竹幹事歎道,好樣的。你這丫頭有勇有謀,以後能當團長。


    河蓮說,團長算什麽?官太小了,我起碼要當到軍長。


    大家說著,顫顫巍巍地把班長扶坐起來。那張原本已經看熟的臉,一旦從躺著變成立著,又使人震驚一次。班長的身後,由於積血形成大片屍斑,全是怪異的深藍色。他的手向後伸的時候,胳膊也是半隻白半隻青,煞是恐怖。


    我們給他穿上本白色的士兵襯衣,把不祥的藍色遮蓋住,然後是絨衣和棉衣。待到一切收拾完畢,我們已累得汗流浹背。


    班長重新睡下時,身著嶄新的軍裝,除了腰帶處有點窩囊,其餘精幹無比。但是我們在給他穿鞋子戴帽子的時候,困難重重。雖然竹幹事未雨綢繆加大了尺碼,但班長的頭和腳都腫脹了,帽子戴不下,鞋子穿不上。


    怎麽辦?我們隻有再次請示竹幹事。


    用剪子。竹幹事說。


    剪哪兒?我們不知底細。


    剪帽子的後麵和鞋的兩側,但要偽裝好,讓人從正麵看不出來。竹幹事捂著胸口,支撐著說。


    我們照章辦理,總算收拾就緒。現在,一個軍容整齊的小夥子,微閉著眼,英俊瀟灑地躺在我們麵前,好似勝仗之後在樹下小憩。


    啊啊,總算幹完啦!我們小聲歡呼起來。當然,當著烈士遺體歡呼,很不禮貌,但死亡既已無可挽回,年輕的士兵,此刻必然也滿心希望以最整潔優雅的形象告別人間,大概也會原諒我們。


    竹幹事用眼光命令我們把白布蒙上。他認為隻有和烈士隔開,我們才有權大聲喧嘩。我對他說,你要是不舒服,就去休息。剩下的事,我們能幹。我衝著破碎的舊衣服努了努嘴,心想,不就是抱出去燒掉嗎?


    竹幹事說,剩下的事,你可幹不了,那是我的正經項目。說完,他掏出一個文件夾,攤開後說,你們誰給我找個凳子來?


    烈士躺著,竹幹事坐著,我們開始清點並記錄軍衣兜裏的遺物。


    鋼筆一支。英雄牌,黑色老式。河蓮像飯館裏跑堂的小夥計,拉長嗓門報著。


    傷濕止痛膏兩貼,啊,不對。是一貼半。有一麵已經揭掉用了。小如輕聲說,剛才我給他擦身的時候,在左膝蓋看到那半貼了。想不到年紀輕輕的,就得了關節炎。


    竹幹事不喜歡婆婆媽媽,說,關節炎是高原病,和年紀沒關係。誰都能得,比如你,比如我。接著幹活吧。


    小鹿高聲叫起來,說,哈!你們猜,我在他兜裏翻出了啥?


    竹幹事說,大驚小怪什麽?一個當兵的,能有啥?肯定沒存折。


    小鹿不理他,繼續興致勃勃地說,是糖啊。三塊真正的水果糖,和發給我們的一模一樣的水果糖。


    小鹿的手心裏,托著幾塊包著草綠色糖紙的水果糖。摩擦久了,翹起的糖紙幾乎掉光,橢圓形的糖塊沾著斑斑點點的綠色,好像池塘裏的小烏龜。


    竹幹事放下筆說,這就不必記了。都是軍需發的大路貨,沒什麽特別的價值。家屬也不一定需要。


    看著那三塊糖,我突然熱淚盈眶。在這之前,我一直無法把死去的班長當成一個曾經活過的人,盡管他在我身邊,我仍覺得他是幻影,一切都不真實。但這一瞬,我明白他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像我一樣愛吃糖。我被刻骨的悲傷擊中。


    在高原上,凡是外出,可能遭遇種種意外。颶風、雪崩、饑餓、酷寒……要想生存下去,你必須要有熱量。糖就是最好的熱能,所以,每逢有人走進風雪,叮囑的最後一句話定是——你帶上幾塊糖了嗎?


    糖,在某些時候,就是生命啊。


    這幾塊糖,是班長臨出發的時候,裝入口袋的。哦,也許不是這一次,從糖的磨損和任務的緊急程度看,估計是早已放在身邊的陳物。糖,是高原的護身符,班長放入這糖的時候,一定是滿懷生的渴望。此刻,糖仍在,生命已悄然遠去。這幾塊糖,寄托了班長對生命的眷戀,怎能說沒有特別的價值!


    我對竹幹事說,留著這幾塊糖吧。送給他的爸爸媽媽,這上麵有烈士最後的手印。


    竹幹事說,女孩子就是事多,多愁善感。


    但他還是很給我麵子,在登記簿上歪歪扭扭地記下:軍用水果糖三顆。


    還有嗎?竹幹事問。


    沒有了。我們齊聲回答。


    沒錢嗎?竹幹事追問。


    沒有。我們萬分肯定地回答。


    一分也沒有嗎?竹幹事繼續問。他倒不是不相信我們,因為事關烈士的遺產,必得一清二楚。


    一分錢也沒有。我們斬釘截鐵地回答。河蓮小聲嘀咕,山上一千公裏內沒有人煙,哪兒有商店?倒是想用錢買氧氣,可誰賣給你啊。


    竹幹事假裝什麽都沒聽見,走到破爛的碎軍衣堆前,說,我還得親自檢查一遍,這是規矩。他一塊塊碎布細細捏著,好像哨兵在搜查敵軍的情報。最後拿起一件襯衣的殘骸,說這裏麵有個小兜,你們看了沒有?


    果平說,沒看。那個兜有什麽用?裝了東西,磨得胸前痛。


    竹幹事冷冷地說,那是女人。男人總是把最心愛的東西藏在這裏。說著,他從襯衣的布條裏,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我們驚駭莫名,看著竹幹事打開信封,他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我們這才敢圍攏過去,端詳信封中的東西。


    一張四寸大小的彩色照片,花紅柳綠一個鄉下妞,露著不整齊的白牙,很忸怩地看著我們。


    這是班長他姐吧?要不是他妹?可是怎麽長得不大像?河蓮自語著,順手還掀開白布單,朝烈士臉上瞄了兩眼。


    竹幹事說,你這個姑娘,一陣聰明一陣傻。有把姐妹的照片這麽貼心擺著的嗎?依我的經驗,肯定是未婚妻。


    未婚妻?我們驚叫著,又像鐵桶一般圍過去,火眼金睛地將那女子看了個徹底。小鹿捂著嘴說,嘻嘻,長得可真難看!


    不知是鄉下的攝影師水平太差,還是這女子貌不上相,反正從照片上看:眉毛粗重,鼻梁塌扁,嘴唇闊大,牙列不齊。全臉唯一可誇獎的是眼睛,大而圓,有一種貓一般的靈光。


    我們之中相貌最好的小如,倒還比較寬容,說,她笑得挺開心啊。


    果平說,這照相館的手藝也太次了,把人臉塗得像猴臉。


    照片原是黑白的,為了好看,那女子特地上了顏色。鄉下的攝影師用水彩顏料亂塗一氣,臉色赤若夕陽,紅色還描到臉的輪廓以外,像打碎了紅墨水瓶,洇得到處都是。


    小鹿說,我看班長挺漂亮的小夥兒,怎麽找這麽一個困難戶啊?還把她當寶貝,揣在離心髒最近的地方。真是眼神不濟啊!


    放肆!竹幹事火了,說,她是誰?你們以為是普通的鄉下姑娘啊?她是烈士的心上人,是烈士的遺屬。現在她還不知道班長的死訊。要是知道了,還不得哭得天昏地暗!你們拿她開心,對得起良心嗎?


    我們原也沒想那麽多,隻是看著一張可笑的照片,就笑起來。女孩子總是這樣的,一件並不可笑的事,隻要有一個人開始笑,大家就跟著湊熱鬧,笑上半天。經竹幹事這麽一說,問題有些嚴重。想象那照片上的長著貓眼的姑娘,過不了多久就會悲痛欲絕,我們頓時抱愧無比,大家都低下了頭。竹幹事看我們蔫了,又安慰我們說,好了,總的說來,你們今天的表現還是不錯的。班長雖說沒輪上和自己的未婚妻告別,有你們這麽多姑娘給他送行,心裏也該知足了。


    竹幹事說著,在遺物登記簿上規規矩矩地寫下:親人照片一張。他又把堆在地上的碎衣物,像撿破爛的老漢一樣,根根梢梢翻了個遍,每個衣角都用大拇指和食指對著撚一回,看藏沒藏著東西,直到萬無一失。


    好了,我們可以撤了。竹幹事合上登記簿,疲憊已極地說。他把鋼筆和傷濕止痛膏細致地包好,照片也用白紙夾起來。隻是把軍用水果糖丟在牆角,說,這個就算了吧。轉送家屬,吃又吃不得,留著還挺傷心,不如眼不見為淨。


    糖塊嘰裏咕嚕地滾著,剛開始聲音很脆,好像玻璃彈球在找坑,漸漸地就不怎麽響了,太平間地上積滿塵土,它們保證已髒得發不出動靜了。


    我們緩緩地往外走,小如突然停了腳,說,竹幹事,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快走到門前的竹幹事,簡短地回答,說。


    小如說,竹幹事,把相片還給班長吧。


    我們一時沒明白,但是我們馬上就明白了。小如接著說,照片帶回去,還給誰呢?給那個姑娘,她會難過死的。他的父母也會難過的,她本來會是他們的兒媳婦,可是以後永遠不會是了。最難過的還是班長,他那麽心愛的東西被拿走了,永不還他。照片被不認識的人傳著看,代為保管,他會不樂意的……


    我們被小如的話感動,雙腳牢牢地站在地上,用這個姿勢告訴竹幹事,要是他不答應小如的請求,我們就不離開太平間了。


    竹幹事什麽也沒說,從紙夾裏抽出紅臉姑娘的照片,遞到小如手裏。我們一道走到白如雪峰的屍床前,小如輕輕地揭開白布。班長向上揚起的眉毛是微笑模樣,好像在睡夢中讚同我們的主張。我們輕輕地把他的衣扣解開,把照片平平整整地插進他左胸前的襯衣口袋。我看到那張照片有節奏地起伏著,班長年輕的心在托著它跳動。


    我們走出太平間,好像在裏麵待了一百年,山川河流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天變低了,雲變重了,太陽是多角形的,雪山也變黑了。竹幹事衝我們揚揚細瘦的胳膊,說,再見了,女兵們。但願有一天我陣亡的時候,還能由你們來為我換衣。


    我們說,我們不給你換衣服,你還是好好活著,自己給自己換衣服吧。


    回到宿舍,我們都拚命講其他的事情,再也不提一個“死”字。


    我趴在地上,從床底下翻自己的細軟。找了半天,才從長筒靴後麵找到我的寶貝盒。它是我求老兵用三個罐頭盒子的鐵皮,剪開打製而成。我專挑菠蘿罐頭盒,因為它的皮不僅結實耐用,而且都是金黃色的,精心砸製出來,好像純金製成的萬寶箱。我抱著它走到背人的角落,打開,裏麵是滿滿一盒軍用水果糖。它們穿著草綠色的衣服,好像是飽滿的小水雷。我一直想不通,高原部隊發的糖,為什麽是綠色的,難道糖紙也要偽裝嗎?如果戰爭打響了,你往嘴裏塞進一塊紅糖紙的糖,就會被敵人發現,而綠糖紙就可安然無恙嗎?


    好了,不想這種節外生枝的問題了,正事要緊。我開始挑選水果糖。平日吃糖的時候,隨便抓一塊就是。但這一次,我苛刻已極。糖紙稍微有些殘破的,顏色不鮮豔的,包括雖然外形完整,但由於被揉搓過,顯出一副無精打采樣子的水果糖,都毫不留情地淘汰。最後入選的種子選手,都像剛從生產流水線上跳下來的產品,容光煥發。糖塊像石子一樣堅硬,兩端擰起的糖紙,好像小姑娘的刷子辮,舒展又漂亮。


    我揣著糖果,用那把銳利的鑰匙開了門,再一次走進太平間。屋子裏有一種新衣服濃重的桉葉味,混合著炭盆燃燒後的嫋嫋煙氣,好像是一片被雷電擊過的熱帶雨林。班長安詳地睡著,我附在他的耳邊,輕輕說,對不起啊,再打攪一次……


    我把三塊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右褲兜裏,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正是從那個兜裏取出了他的舊水果糖。我把班長的衣服重新撫平,讓他睡得更舒適些,然後緩緩退出。


    我感覺背後有涼風襲來。


    回頭一看,是竹幹事。


    你又來幹什麽?竹幹事問。


    我……來看看……我支吾著說。我知道像竹幹事這樣的老兵,將生死看得淡如煙雲。把糖的事如實說出,他會笑我的。


    生和死的區別,其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大。不過是蠶蛻了一層皮。竹幹事緩緩地說。


    我轉移話題說,那你來幹什麽?


    竹幹事說,我領著木工來裝棺。


    經他一說,我才看到,在不遠處,一座朱紅色的棺木,在幾個人的肩頭,宮殿一般雄偉地矗立著。


    工人們開始裝殮班長,棺裏鋪了鬆軟的棉被。班長從水泥的台子上搬到木製的小屋,一定會感覺暖和些的。


    竹幹事對我說,不必遮遮掩掩,我都看到了。他以後沒有機會吃糖的。


    我說,才不對呢。我相信在一個春天的晚上,天上有著圓圓的月亮,班長定會和他相片上的未婚妻,在烈士陵園的台階上相會,每人嘴裏含著一塊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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