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極少數人以外,每個人都有一個明確的性別。這是一種先天的必然。不過,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他們的相貌一樣,很多人不愛自己的性別。


    不愛自己性別的人,是自卑的人,是不快樂的人,甚至——是悲慘的人。


    細細分析,什麽樣的人最不愛自己的性別呢?也就是說,是男人不愛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不愛自己是女人呢?


    我想,不用做特別周密的調查,就可以發現,在不喜歡自己性別的人群當中,女人占了大多數。


    我也在其中。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不喜歡自己的性別,總是在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下輩子願意變成男人。


    當然,我的決心還不夠大。如果足夠大的話,我可以去做變性手術,那麽這輩子就可以變成男人了。


    為什麽不喜歡自己的性別呢?說來話長。在我還沒有性別這個概念的時候,無所謂喜歡還是不喜歡。就像我們沒有特別地喜歡還是不喜歡自己的手和腳。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它們都忠實地追隨著你,默默無言地為你貢獻著力量,你不能把它們砍了剁了。如果不出意外,你得馱著它們到生命的盡頭。


    讓我開始不喜歡我的性別的,是這個社會中的文化。它把一種弱者的荊棘之冠,戴到了女性的頭上。你是一個女人,你就打上了先天的“紅字”,無論你多麽努力,都將墮入次等公民的行列。


    在白雪皚皚的世界屋脊,我是一名用功的醫生。一次,司令員病了,急需診治。剛開始派去的都是男性,但不知是司令員的威儀嚇壞了他們,還是高寒缺氧讓病情複雜難愈,總之,療效不顯,司令員漸趨重篤。病榻上的司令員火了,大發脾氣道:“還有沒有像樣的兵了?”領導於是派我出這趟苦差。也許是病勢沉重的司令員在我眼裏同一個瘦弱的老農沒多大區別,我手起針落,該怎麽治就怎麽治。也許是前頭的治療如同吃進了三個包子,輪到我這第四個包子的時候,幸運已然降臨。總之,他漸漸康複了。幾天後,司令員終能勉強坐起,批閱文件、調度軍隊了……深夜,他看著忙碌的我,突然長歎道:“可惜啦!你是個女的。”我說:“女的有什麽不好?”司令員說:“如果是個男的,我就提你當參謀。以後,興許你能當上參謀長。可你是個女的,這就什麽都瞎了……”


    那一刻,仿佛昆侖山萬古不化的寒冰崩入我的心田。我知道了,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羞辱從此將朝夕跟隨於我。無辜的我,要背負著性別這個深淵般的負數,直到永遠。無論怎樣努力,它都將如魔鬼般地衝抵著成績,讓我自輕自侮。前麵,是透明的氣囊,阻滯著我的步伐;上麵,是透明的天花板,遮擋著我飛翔……


    後來,在漫長的歲月裏,經過痛苦的學習和反思,我才領悟到——我的性別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無罪。


    人類的性別,是人類的進化與分工,是人類的驕傲。人為地將性別劃分出高尚的和卑賤的區別,是一種偏見和愚昧。


    女性,這一神聖的性別,和男性具有同樣的思索和行動的能力,因此,她是平等和光榮的。她所具有的繁衍哺育後代的結構和職責,使她更辛勞和偉大。


    我的性別,如同我的身體、我的大腦,讓我無條件地接納它。


    於是,我熱愛我的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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