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人拿著棍子在他頭上一陣亂敲,明先生手裏緊緊握著阿芝的手,眼前一黑。


    醒來後,明先生發現自己被丟到黑壓壓的船艙裏。


    慶幸地是,他的阿芝就在他身邊。


    三天後,明先生被帶到更大的船上,背部被烙上記號,一個象征著“海奴”的記號。


    小畫眉,我們曾經一起看過一部由bbc攝製的“海奴”的紀錄片,當時,米其林大廚正在給我們烹飪龍蝦。


    小畫眉,還記得嗎,紀錄片以極為煽情的開場白告知喜歡頂級海鮮的食客們,你們盤子裏的山珍海味有可能都來自於“海奴。”


    海奴,統稱為海的奴隸。


    海奴:一旦在後背被烙上記號,就意味著你之前的姓氏家庭和你毫無關係,你將終身在海上勞作,不知年月。


    船隻需要維修或者兜賣海鮮時,海奴們會被送到小島去,這個小島永遠沒有靠岸的船隻。


    生病喪失勞動力時海奴們就被留在小島自生自滅,好了就回船上,死了就堆成一堆白骨,白骨堆插上以樹木拚接的十字架,一條生命就此消完,沒人知道他來自哪裏,姓甚名誰。


    在這些人沒變成海奴之前,他們也許是律師,也許是教師,也許是誰家的寶貝兒子,誰家女兒的心上人。


    現在,怕是要添上兩樣,是誰的外公,是誰的……母親。


    小畫眉,故事還得繼續下去。


    雲上雲下,潮來潮往,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明先生眼看著阿芝一天天長大,眼看著阿芝出落得越來越標誌,雜草般的發型,滿臉的泥垢都要掩飾她俏美的模樣,也許,下一趟,船主就會把燒得通紅的鐵鉗烙在阿芝背上。


    那時,怕是阿芝女孩的身份要瞞不住,到那時……


    抱著“當真那時到來時,他就抱著阿芝雙雙墜落深海”的念頭明先生一邊提心吊膽,一邊尋找機會逃脫。


    終於,機會來了,船上混進來一名外國記者。


    在那名外國記者的幫助下,明先生九死一生,帶著阿芝離開那個煉獄。


    小畫眉,到這裏,你以為故事就結束了嗎?以為從此以後這父女兩就過上幸福的日子嗎?


    遠沒有。


    生活中還有一樣,叫做貧窮。


    回到岸上的明先生生病了,一種需要大量金錢維持生命的病症,阿芝從街上看自己的男人目光裏明白到一個道理,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


    為了爸爸的病,她隻能出賣美麗了。


    歌舞廳的老板請認為阿芝臉蛋漂亮是漂亮,但身材太單薄,他請來了營養師,他相信不出一個月阿芝就能賣出好價錢,他把阿芝的照片貼在歌舞廳門口,照片引來自稱來自吉隆坡的男人。


    吉隆坡的男人對阿芝很好,他不僅安排爸爸住進醫院還給阿芝請了老師。


    半年後,在男人的指示下,阿芝出現在名字叫阿稔的青年麵前,阿稔被阿芝的美麗和溫柔所吸引。


    小畫眉,接下來故事的結局你猜到了吧?


    阿芝的全名叫明可芝。


    隻是,那個越南男人講的故事和爺爺講的故事有些落差。


    爺爺講的那個故事明可芝是為了錢才和爸爸在一起的,而越南男人講的故事是開始明可芝是因為錢和爸爸在一起的,可後來她真正愛上爸爸,真心實意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小畫眉,現在談論哪個版本的故事是真,哪個版本的故事是假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


    因為明可芝死了,明先生也死了。


    明先生是什麽時候死的越南男人沒有告知日期。


    但明可芝的死亡時間為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一日淩晨三點,走得很平靜,房間井井有條,床頭處放著一個雙肩包,和雙肩包放在一起的還有給自己心理醫生的一封信。


    此時此刻,那個雙肩包就放在他麵前。


    “那是你媽媽讓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它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理由。”越南男人如是說著。


    越南男人還告訴他,他自作主張在包裏多放了一樣東西。


    當著他的麵,越南男人深情親吻著包帶,自言自語著:阿芝,現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了。


    小畫眉,老實說,越南男人當時的行為有點嚇人。


    死了的人,要怎麽去好好看活著的人。


    對了,小畫眉。


    故事還有一個尾聲。


    故事尾聲:阿芝患有產後抑鬱症,怕傷害到孩子,她才忍痛把那個孩子留在那座貼有“風流病”標簽的城市,兩年過去了,她的產後抑鬱症非但沒有痊愈而且越發嚴重,在絕望中阿芝想到孩子的爺爺,於是,阿芝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為了錢,可以視感情為玩物,可以拋棄親情的女人。


    故事到了這裏真真正正結束。


    結束了。


    小畫眉,你有沒有在認真聽這個故事,沒有也不要緊。


    反正……


    阿稔死了,阿芝也死了。


    是啊,都是死了。


    再去評價這段故事的真偽似乎已毫無意義。


    小畫眉,這是一個很費勁的故事。


    故事講完,講故事的人也精疲力盡了。


    今晚的海風讓人感覺到極度不舒服,他得回去,回到自己房間去,洗個熱水澡,再喝杯酒,一覺醒來,這段故事被束之高閣。


    呼出一口氣,連嘉澍站了起來,腳毫不猶豫越過那隻雙肩包。


    堤岸兩邊都是海。


    十二月,季候風肆虐的時節,十極以上的海風足以把行走在堤岸上的人吹得搖搖欲墜,連嘉澍不得不放慢腳步。


    走了一段,回看。


    那隻雙肩包孤零零躺在堤岸上,海風把它吹得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掉落到海裏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頓了頓,回頭,彎腰,撿起雙肩包,墊了墊,有點重。


    他的司機還等在那裏,直挺挺的,像雕像,想了想,連嘉澍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連嘉澍示意他的司機離開,還是一動也不動,於是,連嘉澍朝他做出你再不走的話我就解雇你。


    日本人開車離開了。


    海灣隨處可見背包客和晚飯後的遊客,提著雙肩包連嘉澍和一張張臉孔擦肩而過,他似乎還沒從那個費勁的故事中緩過勁來。


    再走走,再吹吹海風精神應該會好點,不遠處,是連家的私人海灘,他也許可以到那裏待一會,這裏人太多,當地人還好,最不能忍受的是外來遊客,吵死了,聊天吵打電話也吵。


    走在前往連家私人沙灘的人行道上,不時間有機車從身邊呼嘯而過,這個時間點執勤警察少,這片海灣公路就成了飛車黨的天下。


    下一輛迎麵而來的是紅色機車,機車幾乎貼著連嘉澍耳畔呼嘯而過,手一麻,回過神來,手裏已經空空如也。


    在轟鳴的機車噪音聲中,連嘉澍跟隨著紅色機車車尾狂奔。


    那隻雙肩包已經到了飛車黨手中,一得手,那夥人就迫不及待打開雙肩包。


    這一晚,海灣的風比任何時候來得大,一疊疊紙張從雙肩包裂口像雪花片一樣飛出,最後,包裏就隻剩下一個瓷器,它起來很像是用來裝骨灰的。


    打開瓷器,粉末狀的東西從瓷器壺口飄出,在燈光下,像一縷青煙。


    風裏,傳來了男聲的怪叫聲:“真晦氣——”


    腳在路麵狂奔著:不,不,不能,不行!


    瓷器被拋向天空。


    腳在路麵狂奔著,連嘉澍聽到自己在風裏大聲叫喊的聲音:我要殺了你們,我發誓我要殺了你們!!


    和他聲音一起從風裏傳來的,還有瓷器破碎的聲響。


    砰——


    在那個瞬間,一顆心似乎被硬生生掰成兩半。


    “阿芝,現在,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了。”越南男人深情親吻著背包肩帶,喃喃自語著。


    在男人深情的喃喃自語聲中,無數粉末幻化成輕煙從他頭頂上飛過,舉手,它們從他指縫穿過。


    展開的手指呈現出曲卷狀,就盼著,就期盼著。


    媽媽,媽媽。


    合上手掌,小心翼翼打開。


    手掌裏什麽也沒有。


    真的是什麽也沒有。


    呆站在那裏。


    有什麽在他腳底下發出了瑟瑟的聲響,低頭,連嘉澍看到被踩在腳底下的剪報,撿起,他在剪報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演出照片。


    照片裏,當年,他還年幼。


    如果不是這張照片,他都忘了曾經有過這麽一個瞬間。


    “那是你媽媽讓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它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理由。”越南男人說。


    現在,他知道背包裏放的都是什麽了。


    又有一輛車從他身邊駛過。


    車輪從掉落在路麵的瓷器上壓過。


    小畫眉,你曾經說過,我是一個倒黴的孩子。


    不,不是的,還有更倒黴的人。


    比連嘉澍更加倒黴的人叫做明可芝。


    那個叫做明可芝的女人從一出生到死去的那瞬間都是倒黴的。


    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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