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北京一所中學的女生座談。席間,一個女孩子很神秘地問:“您是作家,能告訴我們強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她說完這話,眼巴巴地看著我。她的同學,另外五六位花季少女,同樣眼巴巴地看著我,說:“我們沒來之前,在教室裏就悄悄商量好了,我們想問問您,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微笑著反問她們:“你們為什麽想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女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隨著我們的年紀漸漸長大,家長啊老師啊,都不停地說:‘你們要小心啊,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千萬不要出什麽意外。’在電影裏、小說裏,也常常有這樣的故事,一個女孩子被人強暴了,然後她就不想活下去了,非常痛苦。總之,強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沒有人把這件事同我們說清楚。我們很想知道,又不好意思問。今天,我們一起來,就是想問問您這件事。請您不要把我們當成壞女孩。”


    我說:“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我絕不會把你們當成壞女孩。正相反,我覺得你們是好女孩,不但是好女孩,還是聰明的女孩。因為這樣一個和你們休戚相關的問題,你們不明白,就要把它問清楚,這就是科學的態度。如果不問,稀裏糊塗的,盡管有很多人告誡你們要注意,可是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的時候,從何談起注意的事項呢?好吧,在我談出自己對強暴這個詞的解釋之前,我想知道你們對它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女孩子們互相看了看,彼此用眼神鼓勵著,說起來。


    一個說,它肯定是在夜裏發生的事。


    第二個說,發生的時候周圍會很黑。


    第三個說,很可能是在胡同的拐角處發生。


    第四個說,有一個男人,很凶的樣子,可臉是看不清的。


    第五個說,他會用暴力,把我打暈……


    說到這裏,大家安靜下來,或者更準確地說,一種隱隱的恐怖籠罩了她們。我說:“還有什麽呢?”


    女孩子們齊聲說:“都暈過去了,還有什麽呢?沒有了。所有的小說和電影到了這裏,就沒有了。”


    我說:“好吧,就算你暈過去了,可是隻要你沒有死掉,你就會活過來。那時,又會怎樣?”


    女孩子們說:“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裏了,有潔白的床單,有醫生和護士,還有滴滴答答的吊瓶。”


    我說:“就這些了?”


    女孩子們說:“就這些了。這就是我們對於強暴一詞的所有理解。”


    我說:“我還想再問一下,對那個看不清麵目的男人,你們還有什麽想法?”


    女孩子們說:“他是一個民工的模樣。穿得破破爛爛的,很髒,年紀三十多歲。”


    我說:“孩子們,你們對這個詞的理解,還遠不夠全麵。發生強暴的地點,不僅僅是在胡同的拐彎處,有可能在任何地方。比如公園,比如郊外。甚至可以在學校甚至你鄰居的家,最可怕的,是可能在你自己的家裏。強暴者,不但可能是一個青年或中年的陌生人,比如民工,也有可能是你的熟人、親戚甚至師長,在最極端的情況下,也可能是你的親人。強暴的本身含義,是有人違反你的意誌,用暴力強迫你同他發生性關係,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件。強暴發生之時和之後,你並非一定暈過去,你可能很清醒,你要盡最大可能把他對你的傷害減少,保全生命,你還要在盡可能的情況下,記住罪犯的特征……”


    女孩子們聽得聚精會神,可把我緊張得夠嗆。因為題目猝不及防,我對自己的回答毫無把握。我不知道自己解釋得對不對、分寸感好不好,心中忐忑不安。


    後來,我同該中學的校長說,我很希望校方能請一位這方麵的專家,同女孩子們好好談一談,不是講課,那樣太呆板了。要用生動活潑的形式,教給女孩子們必要的知識。使她們既不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也不是稀裏糊塗、一片懵懂。


    我記得校長很認真地聽取了我的意見,然後,不動聲色地看了我半天。鬧得我有點兒發毛,懷疑自己是不是說得很愚蠢或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停頓了一會兒之後,校長一字一句地說:“您以為我們不想找到這樣的老師嗎?我們想,太想了。可是,我們找不到。因為這個題目很難講,特別是講得分寸適當,更是難上加難。如果畢老師能夠接受我們的邀請,為我們的孩子們講這樣的一課,我這個當校長的就太高興、太感謝了。”


    我慌得兩隻手一起搖晃著說:“不行不行。我講不了!”


    後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在美國紐約訪問。走進華爾街一座豪華的建築,機構名稱叫“做女孩”。身穿美麗的粉紅色中國絲綢的珍斯坦夫人接待了我們。她頸上圍著一條同樣美麗的紮染頭巾。她說:“我們這個機構是專門為女孩子的教育而設立的。因為據我們的研究報告證實,在女孩子中間,自卑的比例是百分之百。”


    我說:“百分之百?這個數字真令人震驚。都自卑?連一個例外都沒有嗎?”


    珍斯坦夫人說:“是的,是這樣的。這不是她們的過錯,是社會文化和輿論造成的。所以,我們要向女孩子們進行教育,讓她們意識到自己的價值。”


    在簡單的介紹之後,她很快步入正題,晃著金色的頭發說,對女孩子的性教育,要從6歲開始。


    我吃了一驚:“6歲?是不是太小啦?我們的孩子在這個年紀,隻會玩橡皮泥,如何張口同她們談神秘的性?”


    還沒等我把心中的疑問吐出口,珍斯坦夫人說:“6歲是一個界限。在這個年齡的孩子,還不知性為何物,除了好奇,並不覺得羞澀。她們是純潔和寧靜的,可以坦然地接受有關性的啟蒙。錯過了,如同橡樹錯過了春天,要花很大的氣力彌補,或許終生也補不起來。”


    我點頭,頻頻地,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究竟怎樣同一雙雙瞳仁如蝌蚪般清澈的目光,用她們能聽得懂的語言談性?我不知道。我說:“東方人講究含蓄,使我們在這個話題上會遇到更多的挑戰和困難。不知道你們在實施女性早期性教育方麵,有哪些成功的經驗抑或奇思妙想?”


    珍斯坦夫人說:“我們除了課本之外,還有一個神奇的布娃娃。女孩子看到這個娃娃之後,就明白了自己的身體。”


    我說:“可否讓我認識一下這個神通廣大的娃娃?”


    珍斯坦夫人笑了,說:“我不能將這個娃娃送給你,她的售價是80美元。”


    我飛快地心算,覺得自己雖不飽滿的錢包還能擠出把這個負有使命的娃娃領回家的路費。我說:“能否賣給我一個娃娃?我的國家需要她。”


    珍斯坦夫人說:“我看出了你的誠意,我很想把娃娃賣給你。可是,我不能。因為這是我們的知識產權。你不可以僅僅用金錢就得到這個娃娃,你需要出資參加我們的培訓,得到相關的證書和執照,才有資格帶走這個娃娃。”


    她說得很堅決,遍體的絲綢都隨著語調的起伏簌簌作響。


    我明白她說的意思,可是我還不死心。我說:“我既然不能買也不能看到這個娃娃,那我可不可以得到她的一張照片?”


    珍斯坦夫人遲疑了一下,說:“好的。我可以給你一張複印件。”


    那是一張模糊的圖片。有很多女孩子圍在一起,戴著口罩(我無端地認定那口罩是藍色的,可能是在黑白的圖片上,它的色澤是一種淺淡的中庸)。她們的眼睛探究地睜得很大,如同嗷嗷待哺的小貓頭鷹。頭部全都俯向一張手術台樣的桌子,桌子上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布娃娃——她和真人一般大,躺著,神色溫和而坦然。她穿著很時尚華美的衣服,發型也是流行和精致的。總之,她是一個和圍觀她的女孩一般年紀、一般打扮,能夠使她們產生高度認同感的布娃娃。老實說,稱她“布娃娃”也不是很貼切。從她頗有光澤的臉龐和裸露的臂膀上,可斷定構成她肌膚的材料為高質量的塑膠。


    圍觀女孩的視線,聚焦在娃娃的腹部。娃娃的腹部是打開的,如同一家琳琅滿目的商店,裏麵儲藏著肝髒、肺管、心房,還有惟妙惟肖的子宮和卵巢。自然,還有逼真的下體。


    往事,也許是我在紐約的華爾街,一直想買下模具娃娃的強烈動力之一了。


    非常感謝珍斯坦夫人,我得到了一張娃娃被人圍觀的照片的複印件,離開了華爾街,後來又回國。我雖然沒有高質量的仿真塑膠,但我很想為我們的女孩製造出一個娃娃。期待著有一天,能用這具娃娃,同我們的女孩輕鬆而認真地探討性。思前想後,我同一位做裁縫的朋友商量,希望她答應為我定做一個娃娃。


    聽了我詳細的解說並看了圖片之後,她嘲笑說:“用布做一個真人大小的娃娃?虧你想得出!”


    我說:“不是簡單的真人大小,而是和聽眾的年紀一般大。如果是6歲的孩子聽我講課,你就做成6歲大。如果是16歲,就要做成16歲那樣大,比如身高一米六〇……”


    朋友說:“天哪,那得費我多少布料!你若是哪天給體校女排女籃的孩子們講課,我就得做一個一米八的大布娃娃了!”


    我說:“我會付你成本和工錢的。你總不會要到827塊錢一個吧(根據當天的100美元對人民幣的匯率計算)?”


    朋友說:“材料用什麽好呢?我是用青色的泡泡紗做兩扇肺,還是用粉紅的燈芯絨做一顆心?”


    我推著她的肩膀說:“那就是你的事了。為了中國的女孩們,請回去好好想,盡快動手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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