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朋友做過一個遊戲,很有趣。


    你說你也想做,好啊,我希望大家都有機會參與,別看我們都已是成人,其實每個人心底都埋著一顆喜愛玩耍的種子。我先來講一講規則,所有的遊戲都是有規則的,要想玩得好,就得守紀律,要不就亂套了。


    那規則就是——找一張白紙,寫上你的一個常常出現的情緒,比如說,憤怒、懷念、孤獨、憂鬱,等等。哦,看到這裏,你可能要說,都是令人懊喪的情緒啊?正麵的可不可以寫呢?當然可以啦,比方高興、喜悅、慈愛、關切等,都行。


    好了,現在你已寫好了自己的想法。把那張藏著你的秘密的字條對折,然後讓它安安穩穩地平躺在桌上,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樣,暫時誰也不讓看。


    此刻它就像一個沉睡的蠶寶寶,一動不動地眠著,隻有到了揭開謎底的時分,才帶著長長的思緒,飛出美麗的白蛾。


    然後你找一個人,最好是對你比較了解、你把他當作知心朋友的人。你對他或她說:“此刻,我正被一種情緒纏繞著,滿心念的都是它。現在,你猜猜看,那是一種什麽思緒?”


    他或她定會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怎麽會知道?”


    你說:“別急啊,我會給你線索,這就是我的表情。平日當我被這種情緒籠罩的時候,我就做出這副模樣,你猜猜看。”


    說完以上的話以後,你就坐到他對麵(為了敘述方便,我就不論男女,都用“他”字了),最好找一個光線明媚的地方,讓你的一顰一笑,都盡收他眼底。好啦,現在你心裏默念著剛才寫在紙上的字,臉上做出你沉浸在這種思緒中時對應的表情,也可以輔助身體的語言。比如,你平日愁苦的時候,蛾眉緊鎖,杏眼低垂,再加上支著腮幫子,耷拉著頭……總之,不要刻意表演,越自然,越像生活中真實的你越好。


    你保持如此的表情和姿勢一分鍾後,就可以恢複常態了。然後,讓你的朋友說出:“剛才你在想……”


    他或許會沉默,會思索,會疑惑……注意啊,你一定要有足夠的耐心,並且有克製力,不可提示,不可啟發,不可誘導。否則,咱們就前功盡棄啦。


    依我和朋友玩過多次的經驗,此時絕大多數人會沉思良久,好像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個朝夕相處、耳濡目染的大活人,而是恐龍什麽的,然後久久不吭聲。最後在大家都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才遲遲疑疑地吐出一個詞,比如“苦悶……孤單……”然後忙不迭地打開桌上的字條。一看之下,半晌不語,那答案和猜測往往風馬牛不相及。


    比如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做出眺望遠方的模樣。她的男友猜測——你是在想家!想父母!她呸了一聲說:“糊塗蟲,我是在想你!”男友說:“我不就在你身邊嗎?當你出現這種神態的時候,我總是嚇得屏氣息聲,不敢打破沉默。我不知道自己哪點沒有做好,惹得你不滿意,你才如此淒楚地思念他人……”女孩子說:“你怎麽會這麽笨呢?你既然愛我,就該懂得我的心。”男孩子說:“愛,隻能解決一部分問題,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該說的你還得說出來,沉默不是金,是土是空氣。”女孩子說:“我像革命先烈一樣,我就是不說,我非要你猜。猜得出來我就嫁你,猜不出來,我就離開你……”男孩子就愁眉苦臉地說:“如果今後的幾十年,天天都在燈謎和啞語中生活,累不累啊?!”


    另一個男子眼睛特別大。他做出第一個表情時,看著那銅鈴一般圓睜的雙眸,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哦,你在憤怒!”


    他一臉失望地說:“才不是呢。好了,這個不算,我再做一次。”他做出的第二個表情,又是如法炮製,瞪起雙眼。大家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口徑一致地說:“你在發火!”


    他不甘心,又來了第三次。這一次的結果就更令人惆悵了。大家沒精打采地說:“你換個新內容讓我們也好抖擻精神,幹嗎又做出打架的樣子?!”


    男子後來沮喪地告知我們:他的字條上,第一次寫下的是“幸福”,第二次寫下的是“喜愛”,第三次寫下的是——“慈祥”!


    你肯定要說,差得這般十萬八千裏,我才不信呢!你一定是沒選好對象,或者圍觀的人太弱智,才如此指鹿為馬。


    我一點兒也不生氣你的這種指責,我很希望你能親自試一試。找自己最親愛的人,最好。假如能百發百中地猜對,那真是人間少有的幸福伴侶。


    我耐心地等待著你的試驗……怎麽樣?做完了吧?你不僅僅做了一次,而是做了許多次。桌上的字條疊起又打開,打開又寫下,好像一隻隻歸巢後又驅趕而出的信鴿。你很希望能打破我的預言。但你做完後,為什麽長久地沉默不語?還透出淡淡的憂傷?你的手指把字條扯成一縷縷,任它飄蕩,好似破碎的思緒。


    是的,真正的現實就是這般冷靜而無商榷。最厚重的隔膜,就在咫尺之遙。在你以為肌膚相親的帷幔當中,橫亙著無法穿越的海峽。


    科學技術是越來越發達了,但迄今沒有一種儀器,可以測量出人類情感的進行狀態,可以預計出人的情緒指數。當我們能夠探知遙遠星球的一次輕微地震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同床伴侶,是否輾轉反側。愛情沒有快譯通,心靈的交流如此細膩朦朧。當我們以為自己洞察他人心扉的時候,其實往往隔靴搔癢、南轅北轍。


    不要怨天尤人,不要動不動就上綱上線到愛與不愛。愛不是萬能鑰匙,愛不能在每一個瞬間都摧枯拉朽。愛無法破譯人間所有的符碼,愛縱是金屬,也會有局限和疲勞。增進了解可以加固愛,誤會錯怪可以動搖愛,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的體驗。


    隔膜往往是雙層的。當我們無法正確地表達的時候,我們首先就失卻了被人悟知的前提。所以,訓練我們明快簡捷、準確平和的表達能力,是人生的重要課題。不要以為說出自己的心思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在很多時候,我們先是不敢說,再之是不肯說,然後是不屑說,最後就成了不會說。尤其是當我們軟弱的時候,我們沒有勇氣說;當我們悲哀的時候,我們被文化的傳統訓導為不可說,說了就顯得懦弱,說了就是渺小;當我們痛苦的時候,我們以為不當說,說了就招人恥笑;當我們孤獨的時候,我們想不起來說。


    其實,一個人的堅強與否,不在於他是否說出自己的苦難,而在於他如何戰勝自己的苦難。說的本身,也是一種描述和正視,當我們能夠直視那些令人痛楚的症結的時候,力量也就隨之產生了。


    既不誇大也不縮小,既不言過其實也不矯飾虛掩,直麵慘淡的人生,逼視淋漓的鮮血,該是人生勇敢和智慧的境界。


    其次我們要會聽。有人說,聽,誰還不會啊,是個人都帶著自己的耳朵,想不聽還辦不到呢!


    了解和交流,在於兩顆心的同一律動,在於你深深地明了對方向你描述的那一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會聽”,也許是人生另一番需要修煉的深遠功夫。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即便艱難,好歹還有自我的內心世界可以參照,隻需勇氣和描述的技術,基本就可完成。但聽的功力,除了有一雙好耳朵,還需有一顆擦拭幹淨、不畸形不變異的心。如果自心是哈哈鏡,把人家的話聽得變了形,那責任就不在說者,而在聽者。


    會聽的心,要有大的空間,除了容納自身,還能接納他人。會聽的心,要有對人的真誠,因為聽的那一刻,你將把心靈至尊的位置讓給你的朋友。會聽的心,是柔軟和溫暖的,令人感到融融的溫馨。會聽的心,是堅強的,因為它有自己頑強的意誌,不會在襲來的痛苦之中搖擺淹沒……


    有一個可以救命的外科手術,叫作“心髒搭橋”,說的是在堵塞了血管的心髒上,再造一條新的流暢的脈絡,讓新鮮的充足的血液流入衰弱的心髒。我很喜歡這個手術的名稱,借來一用。我們除了在自己的心髒上搭橋,也需在不同的心髒之間搭橋,以傳達我們彼此之間的感覺和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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