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我在一座很高的山上當兵。那座山叫昆侖山。


    昆侖山有一個漫長的冬季,長得叫人忘掉一年當中還有其他季節。


    昆侖山距平原很遠很遠,遠得讓我們這批小女兵幾乎懷疑世界上還有平原存在。


    冷和高使得平凡的蔬菜成為一種奢侈。屬於溫暖和平原的蔬菜,要經過汽車一個星期的顛簸才能抵達高原。它們要麽像植物標本,幹燥萎黃,紙一樣菲薄;要麽碧綠得令人生疑,用手一彈,果然發出翡翠般的金石之聲——途中遭遇了暴風雪,暴風雪使蔬菜們永遠年輕。


    沒有鮮菜吃,後勤部門就每月給大家發其他的吃食以彌補虧嘴。有水果罐頭、核桃、葡萄幹、花生米、白砂糖……農村來的兵,舍不得吃,便把這些好東西攢起來,探親時與家人共享。隻可憐了那些汽車兵,他們萬裏迢迢地將物品拉上昆侖山,又萬裏迢迢地把它們從昆侖山拉下去。


    發的食品可謂五花八門,可奇怪的是,從不發塊糖。不知山下的軍需部門是無意中疏忽了,還是認為真正的軍人不宜在嘴裏含著糖。


    能夠隨便在嘴裏含著糖,聽堅硬的糖塊把牙齒敲出搪瓷碰撞般的聲音,感覺尖銳的糖塊在溫暖的舌尖變得圓潤光滑……真是少年們最美妙的享受之一。我們當時不過十六七歲,在一個風雪彌漫的早晨,不知誰說了一聲:真想吃塊糖啊!我們從此就朝思暮想在嘴裏含塊真正的水果糖!


    希冀隻要一萌生,除了實現它,你別無他法。


    我們沒有塊糖,但我們有砂糖。好像是當年古巴貿易給我們的貨色,像海灘上的沙礫,淡黃色很粗大的顆粒。我們取出牙膏牙刷,用空牙缸盛上古巴糖,放在爐火上烤。糖堆就像雪人似的塌陷下去,融為杏黃色裹著泡沫的糖漿。


    “這叫糖稀。”一位年齡最大的女兵說。她已經十八歲了,是我們的姐姐。


    但糖稀怎麽才能變成塊糖呢?見多識廣的姐姐指揮我們去提一桶水來。


    昆侖山的水好冷啊!萬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發出幽藍色的熒光。那嫋嫋上升的森然冷氣,像霧一樣盤繞在桶的四周。


    水提來了,我們不知道它有什麽用。十八歲的姐姐端起牙缸,把冒著泡的糖稀緩緩傾於冰水之中。


    糖稀吱吱叫著急遽下沉,好像一串被擊中了的黃鳥。它們在水中凝固成一粒粒橙黃色琥珀樣的顆粒,略作沉浮,便如一顆顆精致的小水雷,蟄伏在水底。


    十八歲的姐姐有條不紊地操作,我們看得發呆。


    “愣著幹什麽?快拿勺子到桶底去舀著吃,這是真正的糖豆啊!”十八歲的姐姐大聲招呼我們。


    這種真正的糖豆鬆軟酥脆,冷得像一枚枚小冰雹。但它的確能與牙齒碰出悅耳的聲響,能在舌尖迅速縮小……我們便吃得十分愜意。


    我們的吃速比糖豆的生產要快得多,不一會兒,桶底便被撈淨,我們就眼巴巴地看著十八歲的姐姐製造糖豆。她產得越多,我們吃得越快。這時突然有人發現,十八歲的姐姐一直在為我們操勞,她自己連一個糖豆還沒吃上呢!


    “這一鍋給你吃!”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所謂一鍋,就是一刷牙缸子煮沸了的古巴糖糖稀。昆侖山缺氧,爐火不旺,要融好一缸糖稀,也得耐心用勺子攪拌一段時間。


    十八歲的姐姐接受了我們的好意,格外精心地操作著。糖稀冒泡了……糖稀變成橘紅色了……糖稀散發出蜂蜜一樣略帶苦澀的清香……這是最妙的火候了。我們知道,十八歲的姐姐要從從容容地製出一盤最甜最美的糖豆來了。


    是時候了!十八歲的姐姐高高舉起茶缸,糖稀漾出一道美而紅亮的弧線,砰然濺落在水中。


    想象中該出現珊瑚珠一樣晶瑩的糖球了……時間一秒鍾一秒鍾逝去,糖球像被惡人施了魔法,隱匿著不肯出現,隻見澄清的桶水漸漸變得混濁,猶如一股橙色牛奶注入其中。


    這是怎麽回事,是誰把糖球藏起來了?


    我們麵麵相覷。


    十八歲的姐姐想了想說:“也許是水不涼了,所以糖稀不再凝聚為糖球……”


    我們將信將疑,伸出舌尖去舔桶裏的水。


    水很甜很溫暖,帶有一種奇異的味道,好像一個在太陽下成熟的果子擠出的漿汁。


    十八歲的姐姐終於沒能嚐到她親手製作的糖球,一粒也沒有。


    我們拎起桶要換一桶新的冰水,她說別去別去。這桶水裏溶進了這麽多砂糖,不喝太可惜。說著,她喝了滿滿一碗。


    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謝十八歲的姐姐,隻有同她一道喝那溫暖甜蜜而又挾帶冰雪氣息的涼水,一碗又一碗……


    許多年過去了,那水的奇異味道一直存在於我的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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