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挺平常的一件事。可到了海拔五千多米高的藏北高原,這件平常的事就有點不平常了。


    二十多年前,我在昆侖山上當兵。部隊上千號人,沒有那麽大的場地,就在平坦的河灘上矗兩根杆子,繃上幕布,露天電影院就算搭成了。沒有椅子,就把背包墊在屁股底下。打背包的材料,在天暖的時候,我們就用皮大衣。既挺實又防寒,而且高度適宜,蜷著腿挺舒服。但天氣太冷的時候,就得把皮大衣穿在身上,由被子來充當椅子的角色。被子薄軟,背包帶一緊,隻有寸把厚。屁股坐下去,砸扁了棉花,人蜷得像隻蝸牛,電影還沒演到一半,腿就麻軟了。治腿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它,由它麻去。要是一理它,癢痛難耐。就算暫且好一些,一會兒又是老樣子,白費勁。


    幕布要在杆子上綁得平直,演出電影來才好看。有時天氣太冷,放映員綁幕布的時候使不上勁,幕布就垂著,好像兜了湯水的網袋,沉甸甸地懸掛在昆侖山寶藍色的夜空。遇到有風的日子,幕布又會鼓麵似的緊張起來,嘭嘭作響。弧形幕布上的人影有輕度變形,好像隔著玻璃看人那樣。首長們坐在中間,看起來人臉走形得不厲害,還可湊合。小兵們坐在偏遠的角落,銀幕上的人或臉狹長如韭葉,或如猴吃棗似的,腮幫子鼓起一塊。一次,一位首長半路出去方便,回來時迂回入場,看見白幕上的英雄人物,“遠近高低各不同”,遂發令以後要把幕布繃得如鐵皮一樣緊,再不許漁網似的懈鬆。打這以後,大家才算看上了比較真切的電影。有一次演到半截,突然起了風暴,幕布的一角像風箏似的滑脫,正在放映的人臉飛翔在天空,銀幕變成了哈哈鏡。


    昆侖山上看電影也有特殊的樂趣。那時全國都在批判毒草,除了樣板戲,別的電影都不讓演了。但昆侖山上攢了一大堆舊拷貝,沒有人追究。原來藏北高原路途遙遠,邊防哨卡像圖釘似的在山坳之中,運上來一次電影膠片,車拉馬馱的,費盡了周折。而且在高原轉過一圈的拷貝傷痕累累,軍區工作站總是最後才把片子送上來,送來了就不打算再要了。高原像一處平靜的死港灣,當別處都淹沒在風暴中的時候,這裏竟泊著一堆奇異的財富。


    邊防軍人們對樣板戲倒背如流以後,強烈要求把以前的舊影片拿出來“批判”。最先開禁的是豫劇《朝陽溝》,因為部隊裏的河南兵最多,因為最高的部隊首長是河南人。一時間“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劇裏銀環和栓保的對唱響徹軍營。不但河南人唱,河北人也唱,廣東人、上海人都唱。我敢打賭,豫劇在它的本土以外,從沒有這樣地發揚光大過。


    有一天我正在看《衛生員手冊》,放映員走來看病。我就把書折了一個角放下。他說,我送你一截電影膠片吧。我說,我要一截膠片幹啥使呢?我也不放電影。他說,你把膠片截上兩寸長的一段,拴上彩毛線,夾在書裏,就是上好的書簽。我說,那好是好,可電影不就斷片了?他說,不礙的。電影一秒鍾過幾十格,我把斷頭細細粘上,看不出來的。你就說你喜歡哪一截人和景吧,我這就給你鉸去。我說,那好,我就要《海鷹》裏王曉棠演的那一段。他說,咱的《海鷹》片子太老了,拷貝上有劃痕,做成書簽不好看。換《紅色娘子軍》吧,新來的,顏色可鮮豔。我說,行,就按你說的辦。我要吳清華逃出牢籠,“倒踢紫金冠”動作裏腿最高的那一段。


    他很快拿來了一個紙包,裏麵是幾幅“倒踢紫金冠”。


    恰好那天晚上就是高原上首次放映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我緊張地盯著銀幕,生怕吳清華在逃跑的路上,因丟了“倒踢紫金冠”而意外地跌上一跤。還好還好,女奴隸跑得十分順利,每一個動作都爐火純青,看不出一點剪接的痕跡。


    我把媽媽給我織的毛背心拆下一截,把果綠色的毛線破成四股,毛茸茸的如同水草。我把草葉拴在膠片的齒孔上,果然製出了極別致美麗的書簽。


    有的電影看過幾十遍了,一聽說還是看這個電影,大家依舊挺高興,早早地綁起被子來等著集合。因為要是不看電影,就得學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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