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衛生間隻在壁上刷點白灰,像個從溪流裏站起來的裸孩,斜披著毛巾。如今的房子,廚衛是重點,你再不講究,也要貼上瓷磚才能說得過去。


    到建材市場挑選瓷磚,成了裝修的必修課。磚鋪像絲綢店,滿眼花色閃閃爍爍,不知該挑哪一種好。顧圖案更要看價錢,很快你就發現,精美瓷磚是沒有止境的,但錢包是有大小的。到了最後,演變成先看價錢再定花色,流程進入量體裁衣看米下鍋的局麵。為了選瓷磚,我和丈夫甚至破了不當著外人爭執的約定,不止一次吵得麵紅耳赤。一旁的店員漠然立著,連點好奇的神色都不屑流露,想來因瓷磚而起的硝煙,她已見慣不怪。


    關於購買何種瓷磚,好不容易統一了意見,分歧又再接再厲地出現了。要不要花磚?要不要腰線?


    花磚是成套瓷磚的點睛之筆。瓷磚是淡綠調子的,花磚可能就是一叢披頭散發的翠竹。瓷磚是棕黃調子的,如果是廚用,花磚上就有深駝色的咖啡杯盞,有嫋嫋的白氣升起。如果是衛浴用,可能繪有幾間木屋一叢野花,或許還有蜜蜂……有款磚叫做“海洋之心”,花磚鑲著大朵的蔚藍色橢圓形玻璃,假扮那塊長眠在深海之下的無價鑽石。


    更講究的花磚像是一部有頭有尾的小說呢。一款叫做“愛情鳥”的瓷磚,花磚就有幾種格局。一塊是兩隻水鳥相依為命,耳鬢廝磨的。這好理解,新婚燕爾啊。再一塊就是三隻鳥左顧右盼呼朋引伴的。這多出來的鳥,可不是什麽非法闖入者,而是大鳥們辛辛苦苦孵出的小鳥。不知這兩幅是不是全本,依此推下去,還可演變出多款情節。比如三隻鳥展翅飛翔,比如四隻鳥組成團隊……


    花磚之外,還有腰線。腰線並不像它的名字那樣謙遜,它不是一條簡單的線,而是由很多塊精巧的長方形瓷磚連接而成的瓷磚帶,纏繞在整壁瓷磚的中段。


    腰線是縮小了的花磚,有圖案,甚至也有情節。比如上麵說到的“愛情鳥”,腰線就是一隻小鳥破殼而出,茸茸的羽毛和殘缺的蛋殼,把愛情和繁衍拴在了一起。


    腰線不便宜。瓷磚和瓷碗該是近鄰吧?瓷碗是有曲線的,瓷磚卻是完全不曾發育的平板,但一塊腰線比一個普通的飯碗要值錢很多。腰線是很團結的,你不可能隻貼一塊,它們有著一榮皆榮一損俱損的氣節。圍著牆手拉手形成包圍圈,統算下來,會嚇得你的錢包一抖。若不鑲,就一塊都不能上,瓷磚的拚縫才能妥當。飯碗是生活的必需,而腰線則是錦上添花可有可無的,帶著些許孤芳自賞的奢侈。


    母親的新房子,割舍了所有的腰線。按說這點錢還是有的,但母親堅決不肯,說有沒有腰線是一樣的,不花這個冤枉錢。


    然而,有沒有腰線是不一樣的。就像上麵說的“愛情鳥”,省去了雛鳥啄破蛋殼的那一幕,花磚上的兩隻鳥很突兀地變成了三隻鳥,常常叫人疑心那小鳥的來曆,甚至誤會這是另外的一家人了。“海洋之心”的腰線是一圈藍白相間的小“鑽石”,仿佛一掛懸垂的珠鏈。取消之後,牆壁上半截的瑩白和下半截的蔚藍,生硬地焊接在一起,喪失了柔和的過渡。孤零零的“巨鑽”沒來由地在白瓷板中閃爍,像一隻莫名其妙的怪眼。


    我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的新居,推而廣之也對不起腰線。終於有一天,得了補償的機會。我路過一家店鋪,看到大肆甩賣腰線。腰線的圖案是很耀眼的玫瑰花蕾,夾雜著點點的金紅,綺麗而爛漫。我不假思索地買了很多腰線,辛辛苦苦地搬回家,才麵對一個嚴峻的問題——這些腰線嵌在哪裏?


    腰線是美麗的,但許多腰線聚集在一起,除了讓人眼花繚亂之外,就是安置它們的焦灼了。如同皮帶是用最好的牛皮製造的,但你麵對一堆皮帶時,既不能把它們縫製成皮氅,也不能敲打成皮鞋。


    失去了烘托和陪襯的腰線,也散失了精彩和雅致,剩下的是紛亂和擁擠。樓梯下有一間楔形的小房子,別家把它改造成了狗舍,我家堆積著雜物。早先一直是水泥墁地,如今我把腰線密集地砌在那裏,閃閃花蕾隻好在塵埃下皺縮。


    看到過一條關於人才的定律,說全由極高智商的人組成的團隊,那效率和智慧卻並非最高,反倒不如人才的階梯狀組合,方能發揮出最好的效力。仿佛腰線,顧名思義,隻能是一麵素牆美麗的統帥,而不能鋪陳得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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