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此次日本之行,要在長野縣大豆島的農民轟太市先生家住一天時,半是欣喜,半是忐忑。高興的是可以由此深入普通的日本人民中,體驗一下他們的生活,真是難得的好機會。不安的是,想象中的轟先生是一個很嚴厲的人,因為“轟”這個姓總使我聯想起夏天的暴雨和閃電雷鳴。


    一見到轟先生,我就樂了。他是一個非常和善的老人,矮而健壯的身材,好像北方的橡樹。他的大腦門亮晶晶的,在明媚的秋陽下,閃著汗珠。他不像常見的日本人,嘴角總是抿得很緊,仿佛時刻都在思索,而是經常忘情地哈哈大笑,好像一個快活的大孩子。


    轟先生的家是一所古老美麗幽靜的和式住宅,鬥拱飛簷,顯出一種曆史的滄桑感。院落裏林木蒼蒼,各色常綠植物修剪得異常精致,仿佛放大了的盆景,表明了主人不同凡俗的雅趣。


    轟先生一家為我們的到來,真是忙壞了。你想啊,一下子來了五個外國人,吃喝坐臥,不是一個小工程。轟先生的妻子綠女士和他的妹妹、兒媳紮著漿洗一新的圍裙,為了我們不停地忙碌著。我們品嚐著精美的日式菜肴,吃得非常開心。吃完飯,轟先生招呼我們沐浴。


    我心中有些嘀咕:天這麽涼,要是凍出感冒,再轉成氣管炎,異國他鄉的,豈不麻煩?


    沒想到,轟先生一家為我們想得周到極了,先是大小浴巾,再是和式睡衣,最後幹脆抱來了兩大摞長短袖的棉睡袍,堆在地上,好像兩座小山。我們全副武裝穿在身上,麵麵相覷,不由得開懷大笑。打趣說,男的都像鳩山、女的都像阿信了。


    我們在轟先生家度過了非常愉快的一天。老人家自己種稻田。他招待我們吃的米飯,就是親手種出來的。我敢肯定地說,這是我平生吃過的最香的米飯了。


    我們都誇老人家的米好。他笑眯眯地說,我種的柿子那才叫好呢,全日本第一。我們聽了頻頻點頭,心想這樣善良勤勞的老人種出的柿子一定出類拔萃。


    轟先生接著驕傲地宣布,他種的富士蘋果是全日本第二。他說得是那樣肯定,我不由得問:是不是進行過正規的全國評比,您的蘋果得了銀牌?


    老人眨著眼睛笑起來說,全日本第一的蘋果還沒有長出來呢,因為沒有第一,所以,我的蘋果樹就是日本第二了。


    我們愣了一下,明白了老人家的詼諧與幽默,也會心地笑起來。不管怎麽說,看轟先生的自豪樣兒,他的蘋果樹百裏挑一那是沒得說了。


    吃了午飯,我們和轟先生的文友歡聚座談。轟先生是作短歌的高手,又是短歌同人刊物《原型》的主編,亦農亦文,深受大家愛戴。


    座談會開得非常成功,但我心裏一直惦記著轟先生的蘋果樹。說起來慚愧,從小到大,我吃過無數的蘋果,但還從沒有自己親手從樹上摘過蘋果。沒想到東渡扶桑,到日本的果園來摘蘋果,這蘋果又是全日本第一,真是一件有趣而又有意義的事情。


    我們沿著鄉間的小路,緩緩地向轟先生的果園走去。10月的日本晴空萬裏,幹燥涼爽的秋風,帶著蘋果的甜香撲打著我們的衣襟。遠處山巒上最初染紅的楓葉,像拍紅的手掌,在招呼著我們。


    這一帶是蘋果產地,果然名不虛傳。一株株精心培育的蘋果樹,迎風而立,碩果累累。小路四周的地麵,銀光閃閃。果樹下的土地上都鋪著雪亮的金屬箔,好像無數麵巨大的鏡子,用以反射陽光,普照蘋果的各個部位。這樣結出的蘋果不但顏色像玫瑰一般豔麗,而且含糖量高。果園的上空還罩著結實的尼龍網,剛開始我們還以為是防盜,後來一問,才曉得是為了防鳥啄食蘋果,這樣才能保證每一個蘋果都無褶無疤,玉潤珠圓。


    我一邊走一邊想,轟先生的蘋果樹既然是全日本第一,那他樹下的銀箔一定最亮,他樹上的尼龍網一定最大,他的蘋果一定像紅寶石一般美麗。


    正想著,轟先生停下腳步說,喏,到了,你們可以盡情地摘蘋果了。


    我定睛一看,嚇了一跳。這實在是一片太平凡的蘋果園。咳!甚至連平凡也算不上的。蘋果樹上沒有遮天蔽日的尼龍網,蘋果樹下沒有銀光閃閃的金屬箔,樹不高大,果不繁密,在周圍一大片人工精心雕琢的果園中,顯得簡樸而隨意。樹上的蘋果因為沒有接受到陽光各方麵的照射,半邊青半邊紅,遠沒有想象中那般奪目。


    轟先生,這是您的蘋果樹嗎?我半信半疑地問。


    噢,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的蘋果樹。不過,你們摘就是了,保證沒有人來管你們。別看這樹上的蘋果不大好看,可它的味道可好了。它裏麵有蜜!轟先生搖著他聰明的大腦袋,眨著眼睛說。


    我們走進果園,七手八腳地開始摘蘋果,站在蘋果樹下大吃起來。平心而論,轟先生的蘋果還是相當優良的,甜脆爽口。但因為沒有尼龍網和金屬箔的養護,果皮上有小鳥啄過的黑斑點,味道也略略有點酸。


    人真是不知足的動物。我一邊大嚼著轟先生的蘋果,一邊緊盯著鄰居家的果園,心想別人那邊像紅燈籠一樣鮮豔的紅蘋果,該是更好吃吧。


    我們吃飽了蘋果,又摘了一兜,才迎著暮色回到轟先生的家。真應了那句中國老話:吃不了,兜著走。


    豐盛的晚飯後,轟先生拿出紙筆,文人們開始舞文弄墨了。


    我寫詩是外行,站在一旁伸著脖子屏息欣賞。


    轟先生寫下他的一首短歌:


    我閉著眼睛,四周一片寂靜,


    沿著階梯,走向湖泊的深處,


    那裏,


    有什麽呢?


    那一刻,四周真的變得十分寂靜。聽了轟先生的詩句,我的心靈深處有一根琴弦被觸動,有一種溫暖的感動壅塞喉頭。


    大家笑著追問老人,在湖底到底會有什麽呢?


    恰在這時,轟先生的妻子綠女士來為我們送茶,轟先生遂一本正經地回答,那裏有美人啊!說著,親熱地拍了綠女士一下。


    我們大笑,為了轟先生的風趣和他美滿幸福的一家。


    在轟先生家的榻榻米上安睡一夜。清晨,要告別了,大家戀戀不舍地分手。我為轟先生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您使我想起了中國神話中的山野仙翁。”


    到了東京,在車水馬龍的城市人流裏,在撲朔迷離的霓虹燈下,我又拿出轟先生的蘋果端詳。它樸素天然,攜一種大自然的清新空氣。這其中又注入了轟先生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越發顯得沉甸甸了。


    我堅信,它是日本第一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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